四十六 故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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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是矛盾的。
就像人有時候也是矛盾的。
黑暗的牢房裡,風都消失了,唯有霍蓮低低說話聲。
“晉王是先帝第三子,他的母妃是皇帝最寵愛的宜妃。”
“而宜妃就是義父的故人。”
兩家的關係很簡單,宜妃的兄長與梁寺同在北境,是一起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宜妃作為家中最小的女兒,深受寵愛,並沒有被束縛在閨閣中,不僅會騎馬射箭,還可以踏出家門京城,遠赴北境來軍中見久不歸家的兄長。
梁寺便也與宜妃相識了。
一心建功立業,只知廝殺的年輕兵將,第一次萌動了心神。
青春嬌俏的少女也對這位宛如兄長的將官有了不同於妹妹的心思。
但兩人尚未來得及的表露這份心意,少女回到了京城,在皇帝舉辦的秋獵上一騎紅衣,不輸與男兒的箭術,被皇帝一眼看中,詔選入宮。
天恩浩蕩,不敢拒也好,家族貪慕權勢也好,在皇帝和家族之下的少女只能收起心意,進了皇城。
遠在北境的梁寺也只怨無緣,收起了心思,但從此後再沒娶妻。
他與宜妃的事除了兩人,以及宜妃的兄長並無人知曉,宜妃的兄長更不會表露半分。
深宮寵妃,與北境將官也再不會有交集。
不過,在宜妃生下三皇子,皇帝為其慶賀週歲宴的時候,梁寺從北境也送來了禮物,一把從夷荒部落頭人手中繳獲的弓弩。
好巧不巧,抓周宴上,三皇子抓住了那把弓弩。
皇帝當然不會多想,高興稱讚自己的兒子將來威武不凡。
啪一聲重響,霍蓮似乎又聽晉王將一把陳舊的弓弩砸在桌子上的聲音。
“本王從小到大什麼禮物沒收過,從來沒有當回事,今天喜歡明天就扔了,更別提週歲孩童時候的禮物,但是,這把弓弩一直掛在本王室內。”
“母妃常常說要本王謹記文武雙全,不辜負父皇的期待。”
“本王還真以為母妃對本王的期待,原來是因為送弓弩的人不同。”
耳邊又響起一聲喝斥。
“王爺慎言!休要侮辱了您的母妃。”
晉王的聲音卻並沒有停下來,反而發出笑聲。
“梁將軍,能侮辱到我母妃的只有你,還捎帶這我,我現在懷疑我父皇都知道你們當年的事了,要不然這麼些年對我越來越苛刻,還有,我母妃真是病死的嗎?是不是…..”
霍蓮站在窗外,看著窗靈上倒影的人影,隨著燭火搖曳跳動,聲音也變得忽遠忽近。
“…..被我父皇賜死的?”
義父原本俯低的身影勐地站直:“王爺!休要胡說,陛下從未苛待宜妃!宜妃娘娘急病難醫,陛下昭告天下為宜妃娘娘祈福,天地可鑑!”
晉王卻只哼了聲:“做給外人看的,也許是心虛。”
腳步在室內響起,夾雜著晉王急促喘氣。
“為什麼父皇對我越來越不好了?”
“他一定是在厭惡我!”
義父的聲音又變得低低,帶著勸慰:“陛下對王爺一直很好啊,倒是王爺,你當約束王府諸人…..”
“少來教訓本王,本王怎麼縱容王府諸人了?太子他難道不這樣嗎?太子府的那些人哪個不囂張?”
“什麼父皇對我好?對我好還把我趕出京城,為什麼不讓當太子?”
義父的聲音再次拔高:“殿下慎言!”
但這一次晉王的聲音更拔高:“本王為什麼要慎言!我母妃都死了,我也要死了!”說著抓住了面前的人,“這都是因為你,是你與我母妃勾連——”
義父的身影勐地掙開,縱然年紀大,但站直了身子比晉王還要高大。
“晉王殿下,我與宜妃娘娘也不過是年少相識,別無其他!”
晉王被這老將一推,向後退了幾步,撞在桌桉上發出嘩啦的聲響,夾雜著晉王古怪的笑聲。
“別無其他?哈哈,哈,梁寺,那你終身未娶妻又是為什麼?”
“臣無心娶妻,臣有十個義子,足矣傳承香火。”
“聽說你寵愛一個舞姬?”
“臣是人,食人間煙火,雖然不娶妻,但也好色。”
“那你為什麼給那個舞姬生的女兒起名叫,思婉?”
室內一瞬間宛如凝滯,站在窗外的霍蓮也瞬時停了下呼吸,視線裡原本高大的男人身影再次慢慢矮下去,耳邊是晉王輕輕的聲音,從窗縫裡鑽出來,鑽進他的耳內。
“…..我舅父說,我母妃在家時有個小名,叫婉兒。”
霍蓮從窗邊轉身離開了,他並沒有走遠,站在院門外,親自把守,不讓任何人靠近。
他靠在床上,看著眼前的夜色,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晚。
其實晉王府極其奢靡,夜晚到處都是燈火,宛如繁星閃耀,但那時候他眼前一片漆黑。
“我義父知道我在門外聽到了。”霍蓮接著說,“第二天他主動找我,與宜妃的舊事也是他告訴我的,思婉的名字也的確是因為追念宜妃,從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就知道不妥,但,念頭一起,便捨不得。”
前塵往事已經消散了,但他不想一輩子真的什麼都沒有,哪怕是個名字,也想要抓住,留個念想。
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宜妃人都不在了,他一家也生活在遙遠的北境,以為不會有人猜到,沒想到…..
“其實晉王能猜到也不奇怪。”霍蓮說,“我義父說自己什麼都沒做,但他在不多回京述職覲見的時候,跟皇帝提議教授皇子們功夫,然後對晉王更盡心。”
說到這裡,他笑了笑。
“但小時候他的盡心只讓晉王更討厭他。”
嬌生慣養的小皇子哪裡真吃得了苦,陛下一聲讚譽英武不凡,也不過是說說而已,難道一個皇子還要真武功不凡領兵打仗嗎?
在校場騎馬跌下來擦破了皮還要養半個月呢。
不過,當小皇子長大後,意識到天家權勢,天家兄弟之間的生死較量,就不再厭惡這個將軍了。
“他也開始對義父關懷,時不時送禮物,還會以老師相稱。”
“晉王很謹慎,知道皇子與掌握兵權的將軍結交,會讓皇帝猜忌,更會讓太子尋釁,所以都是私下,避人耳目。”
“而且也從不對義父有什麼違規違制的要求,只是逢年過節送個很普通的禮物。”
“義父雖然知道這樣不妥,但面對故人之子的親近,他實在沒有辦法拒絕,也說服自己相信,這真的只是皇子對教授過他的老師的敬愛。”
說到這裡霍蓮再次笑了,黑夜裡露出細白的牙。
“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敬愛,那些敬和愛,都是要回報的。”
晉王要的回報是,與他一起謀反,殺太子,逼皇帝退位取而代之。
一直安靜聽著的七星問:“所以梁將軍是被騙來的?”
霍蓮點點頭:“當時義父接到了晉王的密信,邀請他來晉地看看。”
晉王說天降隕鐵,為父皇鍛造神器祈福,這是父皇交給他的任務,他一定要做好。
讓父皇看到兒臣的心意。
也讓逝去的母妃安心。
“母妃去世後,本王沒有其他信重的長輩,將軍您是我的老師,又精通兵器,請你來幫我掌掌眼。”
提到宜妃,言辭又這樣期盼,梁寺哪裡能拒絕。
將軍無令不得擅離,更何況去一個王爺的封地。
“八子,就我和你,我們快馬輕騎,速去速回。”
這一去,就再也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