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青雲會幫助季小四,不是可憐他,也不是想要施恩求報。

他就是單純的覺得季小四是個值得幫助的人。

出生在那樣的家庭,有那麼一對不靠譜的父母,如同被陷在了泥潭裡。

季小四卻沒有就此沉淪,而是拼命的往上爬。

對於努力的人,趙青雲是尊敬的,也願意幫忙。

他相信,這樣的季小四,只要稍稍給他一些助力,他就能脫離泥潭,走到更高的位置!

季小四嘴唇蠕動,他是個敏感的人,能夠感受到趙青雲身上散發的善意,以及他對自己的“尊敬”。

是的,尊敬!

不是憐憫。

因為祖父母的偏心,父母的愚孝,季家三房在書院后街,絕對是人人可憐的物件。

但,季小四不想總是被憐憫。

他知道,鄰居們可憐他,是好心的,沒有惡意。

可總是被那樣的目光包裹著,對於只有十歲的季小四來說,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傷害!

只有在顧娘子和趙青雲這兒,他才不是可憐的季小四,而是一個努力上進的好少年。

壓下心中的酸澀感動,他默默的衝著趙青雲行了一禮,然後就轉身離開了。

趙青雲也轉身回到院子裡。

隔壁的鄭晚君,聽到“吱嘎”門軸轉動的聲響,便知道趙青雲關上了門。

她朝著萬娘子喊了一句,“阿孃,我去街口轉轉!”

然後就飛快的出了門。

快跑幾步,鄭晚君追上了季小四。

季小四聽到聲響,扭頭看過去,正巧看到了讓他銘記於心的美好畫面——

天色微暗,晚霞餘暉,青石街道上,一個白皙緊緻的小女孩兒,盈盈笑著朝自己走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彷彿天上的小星星。

她是那麼的鮮活,那麼的歡快,從骨子裡透出一股讓他想要親近可又不敢的氣質。

“鄭、鄭小娘子,你、你喚我?”

季小四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一雙手更是拼命的想要縮到袖子裡。

鄭小娘子那麼精緻、那麼,就像年集上賣得白瓷娃娃。

而自己呢,一身油墨,又臭又髒,就像泥潭裡的一坨爛泥。

只是站在鄭小娘子面前,季小四都忍不住的自慚形穢。

“對!小四郎,你手裡拿的是凋版嗎?”

鄭晚君故作天真好奇的問道,稚嫩軟弱的聲音,完全符合她的身體年紀。

“……是凋版!不過,這不是我偷拿的,而是師傅刻壞了不要的。我、我想拿回家燒火用。”

季小四拼命擺手。

剛才趙家大郎可是說了,不能偷拿,哪怕還回去也不行。

所以,季小四格外在意“偷”這個字兒。

再加上,他不想讓瓷娃娃一樣的鄭小娘子誤會,便拼命的解釋。

鄭晚君:……我才不管這是你撿到的,還是偷來的,我只想用這個凋版來做藉口啊。

心裡吐著槽,鄭晚君卻繼續維持著天真爛漫的模樣。

“我能看看嗎?我家有很多書,可就是不知道書是怎麼印出來的!”

“……當、當然可以!”

季小四飛快的將手裡的殘破凋版,雙手捧到了鄭晚君面前。

“這就是凋版啊!怎麼是一整塊?”

“因、因為書是一整頁啊。”

許是距離太近了,季小四似乎聞到了一股好聞的味道。

有桂花的香氣,不濃郁,卻沁入心脾。

季小四那張沾染了油墨的臉都紅了。

他的心更是怦怦亂跳,說話都有些結巴。

“可是,一整塊的凋版,若是有一個字刻壞了,整個凋版就都廢了啊!”就像季小四手裡的這塊一樣。

季小四愣住了,呆呆的看著鄭晚君。

他的大腦飛快運轉,“對啊!可以分成一個字一個字的來凋刻,就像單獨的印章一樣!”

鄭晚君悄悄縮回手,將手裡握著的親爹的印章給藏了起來。

“咦?這個季小四很聰明啊!簡直就是一點就透!”

鄭晚君會找上季小四,只是因為他是書鋪的印書學徒,並不是因為這人有多優秀。

此刻,經過短暫的聊天,鄭晚君發現,季小四的腦子非常靈活。

雖然在書中,沒有出現季小四的名字,但鄭晚君覺得,依著季小四的這份機靈勁兒,只要給他機會,他未必不能成功。

“我這是發掘了一個人才?”

鄭晚君興奮起來。

在後世,看小說的時候,總是看到女主隨意的幫個人,就能收穫成為大老的男配、男三、男四。

鄭晚君嘴裡吐槽“瑪麗蘇”,心裡卻羨慕不已。

如今她也成了穿書大軍中的意願,也遇到了一個季小四,鄭晚君似乎聽到了成功的聲音。

或許,她,鄭晚君,哪怕不要男主趙青雲,也能成長為大女主呢!

鄭晚君兀自出神的想著,季小四見鄭晚君不說話,便有些忐忑。

他小心翼翼的問道,“難道,我、我說得不對?”

季小四的聲音,驚醒了鄭晚君,她趕忙說道:“對!你說的太對了!小四郎,我發現,你很聰明啊!”

一點就透!

而隨後的事實證明,季小四不但一點就透,還能舉一反三。

於是,當鄭晚君把季小四做出的成品拿到鄭先生面前,鄭先生把季小四叫到家裡的時候,季小四就展現了他的讀書天賦。

他或許不如趙青雲那般過目不忘,卻也能夠三遍成誦。

關鍵是,季小四足夠努力,也足夠可憐。

還有些許的缺憾。

這讓鄭先生在趙青雲身上受到的挫敗感,瞬間得到了加倍的彌補——

咳咳,鄭先生確實愛才,也看重趙青雲這樣的天才。

但,趙青雲太聰明瞭,過目不忘,看過的書輕輕鬆鬆就能倒背如流。

九歲的年紀,還無比自律。

面對趙青雲,鄭先生竟有種無處可教的無奈。

而且吧,鄭先生雖然不願意承認,可他心底就是有種隱隱的嫉妒。

鄭先生出身書香門第,一門七進士,父子雙探花。

他的父親,長兄,都是驚才絕豔的人物。

唯有他,天生體弱。

從小到大,吃的藥比吃的飯都多。

而讀書、考科舉,也是需要一個健康的體魄的。

鄭先生彷彿從一出生,就有了不足。

父母對他,也沒有太高的期許。

只要他好好活著,能夠順順利利的娶妻生子,父母就滿意了。

父母沒有太高的要求,鄭先生並沒有覺得輕鬆,反而有種不被重視的悲哀。

而更讓他悲哀的是,他不但身體不如長兄、次兄,就是讀書,也比不過。

父母親人以及外人,都以為他是身子不好才不能好好讀書。

而只有鄭先生自己知道,就算他身體康健,他也不是讀書的那塊料。

不過有了體弱這個藉口,他的平庸,反倒不被人注意。

鄭先生卻不甘心。

他加倍刻苦的學習,聰明人過目成誦,那他就讀十遍、百遍。

再加上家學淵源,鄭家的讀書氛圍、教育資源等,還是影響到了鄭先生。

十六歲考中秀才,十九歲考中舉人。

鄭先生拼盡了全力,他很清楚,舉人應該就是他的極限了。

但家人和外人不知道啊。

他們只會覺得,鄭先生只是被身體拖累了。

二十二歲那年,鄭先生不死心的參加了鄉試。

結果,第一天就昏倒了,被人抬出了貢院,險些沒有救過來。

鄭家上下都被嚇壞了,就是鄭先生自己也認了命。

索性帶著妻子和兒子,回到老家,修身養性,教書育人。

其實,就是萬氏這個娘子,也是鄭家精細挑選的。

門第不高,萬氏的祖父還是農戶,直到她父親科舉入仕,才算改變了萬家的門戶;

母親是個好生養的,一人就生了四子一女。

萬氏是長女,懂事起就幫著母親照顧四個弟弟。

性子強,能支撐門戶,還會照顧人。

鄭先生的母親,就是看中了萬氏這一點,才不顧門第,為鄭先生聘了萬氏。

鄭先生:……

最初他是委屈的,大嫂是國公府的小姐,二嫂是尚書府的千金。

就是庶出的三兄,也娶了伯府的女兒。

唯有他,明明是嫡幼子,卻只能娶個從四品國子監祭酒家的女兒。

萬氏祖母、母親都是農家女,半點世家的規矩都不懂!

萬氏雖然能幹,可、可——

不過,萬氏過門後,對他無微不至,就連喂藥餵飯,也都是親力親為,從假手於奴婢、僕婦。

萬氏對自己,也是發自內心的傾慕、尊敬。

她不會嫌棄自己不如父兄,也不會嫌棄自己只能靠著家族過日子,連個正經前程都沒有。

人心,是被一點點焐熱的。

再加上,萬氏的八字,或許是真的旺夫。

鄭先生娶了萬氏的第二年,鄭先生順利中舉,發榜的當天,萬氏產下長子。

雙喜臨門啊。

那一天,絕對是鄭先生這一輩子的高光時刻。

所有人都羨慕他,都稱讚他。

跟隨丈夫回到老家後,萬氏又生下了代表著祥瑞的龍鳳胎。

鄭先生覺得,他這一生也不算太差。

若是能再教出一個驚才絕豔的學生,他也就圓滿了。

趙青雲是個好苗子,就算沒有鄭先生的提攜,他應該也能平步青雲。

鄭先生對於趙青雲的天分之高,又是欣喜,又是失落,還有隱隱的嫉妒。

而這個季小四,終於讓鄭先生體會到了身為師長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