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歲寒雖然閉著眼,睫毛卻顫了一下。

南寶衣坐在他身邊,“姜大哥,我知道你是為姜老大夫難受,可是人活著,不應該為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不應該,為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

姜歲寒慢慢睜開眼。

他注視著秋日高遠的天空,俊俏的面龐上,流露出一抹茫然。

“南小五,我來到這裡,自幼受到的教育,是懸壺濟世,治病救人。我從兩歲起,就在藥草堆裡玩耍,四歲起,就跟著老頭子到處給人看病……

“我記得風雪夜,與他跋涉二十里地,走得雙腳皸裂,去救高燒的孩子;我記得藥廬窮得揭不開鍋時,他依舊贈給窮人大把大把貴重的藥物,讓他們不被疾病帶走性命……

“可我萬萬沒想到,我視為父親、視為信仰的人,竟然違背道德,用毒藥害取一國性命……”

姜歲寒的眼圈逐漸猩紅溼潤。

他痛苦地閉上眼。

信仰崩塌的感覺,足以摧毀一個人全部的意志。

南寶衣沉默了片刻。

她輕聲道:“他教給你的東西,並沒有錯。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都是世間很好、很神聖的事。”

“既然知道黑白對錯,既然明知自己是個救人的大夫,那他為什麼還要去做害人的事?!他曾教導我仁心仁術,可在他的所作所為面前,那所謂的‘仁心仁術’,情何以堪?!”

姜歲寒面露猙獰,淚水不自覺地滾出眼眶。

秋風過境。

天穹高遠,大雁成群結隊地掠過高山流水,飛往遙遠的南方。

少女注視著天空。

她的眼眸清澈明亮,彷彿能細數倒映在黑瞳裡的大雁。

她聲音溫柔:“聖人也不敢稱,一輩子都沒犯過錯。我想,我們年輕人存在的意義,不只是為了傳承過去的文明,也是為了糾正彌補先輩們犯下的過錯吧?”

姜歲寒怔怔看著她。

南寶衣朝他甜甜一笑,“姜大哥,餘生,你要救更多的人,你要比他的醫術更加高明,比他的名聲更加響亮。將來面對自己的徒弟時,你能問心無愧地告訴他,什麼是懸壺濟世,什麼是仁心仁術。”

少女的話,宛如一股山澗清泉,沖刷了連日來的陰霾。

姜歲寒頹廢了數日的心情,豁然開朗。

是啊,他要比老頭子做得更好!

如此,方不愧於“神醫”之名!

姜歲寒放下酒罈子,接過南寶衣手裡的紙符,精神抖擻地進了屋。

南寶衣注視著虛掩的院門。

鬚髮皆白的老大夫,揹著藥箱,落魄地靠在門旁。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慢慢露出一個笑容。

那笑容裡,充滿了驕傲與自豪。

他抬步朝遠處走去。

剩下的歲月,何妨走遍昔日衛國國境內的山山水水,救治那裡的百姓?

也算是贖罪了。

魚瘡疫的傳染速度很快。

除了那些孩子,就連餘味和嘗心她們都感染上了。

姜歲寒仔細研究過紙符裡的藥材。

他按照比例調製出藥湯,卻發現怎麼都不對,總像是少了一味藥。

南寶衣幫他打下手,兩人坐在藥廬裡,面對面雙手托腮,同時苦思冥想。

“藥引……”

姜歲寒忽然蹦出一個詞兒。

南寶衣垂著眼睫,想起了老道士贈她紙符時,對她說的後半句話。

——世間因果,有舍有得;欠的命債,需以血還。

難道所謂的藥引,竟是她的血?

可問題是,前世今生,她未曾欠過命債啊!

抱著試試的心態,她割破手指,滴了兩滴血到藥碗裡。

姜歲寒挑眉:“以血入藥?”

“試試?”

姜歲寒凝思。

南小五曾經中了魚瘡疫的毒,後來被蕭家哥哥治癒。

也就是說,她的身體裡,或許有對抗魚瘡疫的抗體。

她的血,興許真能作為藥引用以解毒……

他立即忙碌起來。

就在姜歲寒忙著救治魚瘡疫時。

顧崇山出現在了江家鏢局。

江家是方圓百里首屈一指的富豪,園林景緻磅礴華美,草木蔥蘢假山巍峨,一座紅漆雕花小涼亭就聳立在假山之上。

顧崇山仰起頭,面無表情地盯向涼亭。

竹簾高卷。

涼亭裡陳設了精緻的葦蓆,一架鳳首箜篌雕工細膩,極盡雍容。

蕭弈跪坐在葦蓆上,修長的指尖慢悠悠撥弄了下箜篌琴絃。

霎時,琴聲空靈婉約,猶如崑山玉碎,芙蓉泣露。

蕭弈似笑非笑,“衛國國庫裡取出來的一架箜篌,這音色,真真是極為美妙動聽的。便是放眼天下,也算得上頂尖的樂器了吧?”

顧崇山沉聲:“你在挑釁本督主?”

“不敢。”蕭弈慵懶托腮,“九千歲來蜀郡,是為了核查賑災銀一案。如今三四個月過去,想必也核查清楚了。不知九千歲何時返回盛京城?本侯也好為你設一場離別宴。”

“蕭弈!”顧崇山終於難掩慍怒,“你我曾有過約定,解決薛定威之後,衛國國庫和蜀郡兵權,你我各拿一半。如今你私吞衛國國庫,你怎敢毀約?!”

蕭弈優哉遊哉地彈起箜篌。

“九千歲利用本侯與薛定威爭鬥,只等坐收漁翁之利。想來魚瘡疫一事,也在九千歲的算計之中吧?你讓舍妹置身險境,也有臉與本侯瓜分戰果?做夢。”

龍有逆鱗,觸之者亡。

他永遠無法忘記那夜,南嬌嬌痛到打滾撞牆的模樣。

顧崇山害她至此,他不會原諒。

顧崇山負手而立,神態逐漸陰冷。

他藏藍色繡煙波紋的袍裾無風自舞,正要對蕭弈出手,假山後面突然傳出一聲清脆的“九千歲”。

少女穿嫩鶯黃的襦裙,梳著精緻的雲髻,細白小手拎著寬大蓬鬆的裙裾,踩著繡花鞋而來。

南寶衣走到他面前。

她仰起頭,彎起的眉眼極為乾淨,“九千歲,我剛剛又立了一功。姜神醫用我的血入藥,果然對治療魚瘡疫大有裨益!您曾答應我,若我在劍閣立下功績,就向朝廷為我請封爵位。說到做到,您可不許反悔!”

顧崇山的臉色更加難看。

蕭弈狠狠坑了他一把,他這趟來蜀郡,不僅沒能為成王拉到任何支持者,甚至連衛國國庫和蜀郡兵權也沒能撈到手!

他憑什麼還要幫這丫頭請封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