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寶衣醒來時,屋裡掌了燈。

宮女恭敬地挑起帳幔,柔聲道:“陛下有事出去了,特意吩咐廚房給您燉了燕窩粥和您愛吃的小菜,您現在吃嗎?”

南寶衣稍作洗漱,拿紅綢簡單地束了一下發尾。

宮女抬來食案,她望去,果然都是她喜歡的菜式,還配了湯羹和幾樣宮廷御製的酥點,想來是二哥哥一早就吩咐下的。

他照顧她時總是十分細緻妥帖。

南寶衣抿著笑用完晚膳,一邊淨手一邊問道:“你們陛下去哪兒了?”

“奴婢也不知道,瞧著是往西北方向去了。”

南寶衣放下毛巾,推門而出。

她沿著抄手遊廊往西北走,沒走多遠就看見了守在抱廈外面的十言。

她望向透著暖黃光暈的花窗,高麗紙後人影幢幢,她一眼就能分辨出燈下那道鶴立雞群的身影。

她提著裙裾走上臺階。

槅扇開了一道縫隙。

她傾身望去。

屋裡端坐著幾位江南高官,臉色略有些陰沉。

二哥哥坐在主座,品茶的姿態十分悠閒慵懶。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官員終於按捺不住:“我們提出的條件已經相當寬厚,我們率兵支援陛下收服江南,並將沈姜交給朝廷處置。而陛下所要做的,不過是娶江南女子為後。陛下為何不肯接受?”

南寶衣挑眉。

新帝后宮空懸,皇后之位無疑成了世家們惦記的心頭肉。

如果能送自家女兒進宮當皇后,再誕下嫡長子,那麼將來家族前途顯赫不可估量……

她身旁,十言注視著她。

簷下宮燈的光芒落在她身上,襯得少女嬌美不可方物,也比小時候多出幾分雍容氣度。

真正有福氣的女子,是他們王妃呢。

他小聲道:“裡面談了許久,陛下始終不肯讓步,哪怕是一個妃位也不肯出。王妃,陛下是一心一意待您呢。”

南寶衣彎起眉眼。

雖然為二哥哥的寵愛而高興,可是疆土也十分重要,二哥哥如此不肯配合,他能順利拿下江南嗎?

她繼續傾聽。

蕭弈慢條斯理地輕撫茶盅:“把家族前程寄託在女子身上,這就是你們的本事了?瞧瞧尉遲,人家穩坐江南第一世家的寶座,人家有指望靠女兒爭權奪勢嗎?你們緊著資源培養族中子弟,到頭來卻圖謀用女兒換取權勢……”

許是因為得了個小公主的緣故,他毫不掩飾輕蔑地嗤笑一聲,越發看不起這些世家貴族。

幾名高官滿臉通紅,一時間無言以對。

蕭弈還嫌不夠,繼續道:“朕膝下也有個小公主,卻只想著讓她錦衣玉食平安長大,朕絕不會拿她換取疆土和權勢。都是已為人父的人? 對你們而言,兒子是寶貝,女兒就只是貨物不成?”

他提起小公主時滿臉驕傲。

不停諷刺著這些官員,令他們無地自容。

許是刺激過頭了? 他們紛紛黑著臉站起身:“陛下若是不肯,那我們也無話可說!今日這場談判,便只當不存在好了!”

他們正要往外走? 蕭弈蓋上茶盅,屈指叩擊桌案:“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你們當這是什麼地方?”

眾人不服:“今日國宴? 雙方都掛了免戰牌。陛下如果挑這個時候對我們這些手無寸鐵之人下手? 恐怕天下人都會看不起您。”

蕭弈抬起鳳目,笑容淡淡:“放心? 朕不僅不會對你們下手? 還會派遣心腹,親自將你們妥妥帖帖地送到宴會樓裡? 送到尉遲長恭跟前。”

他嗓音溫柔。

卻令官員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如果被蕭道衍的人送回去,豈不是等於直接告訴尉遲長恭? 他們私底下和蕭道衍見面了?!

尉遲長恭會殺了他們的!

眾人眉頭緊鎖? 不敢置信:“陛下……”

蕭道衍從容煮茶? 卻帶給他們莫名的威壓。

眾人臉色更加難看:“寬恕細作? 是為了給我們留下寬容大度的印象。水師演戲,是為了讓我們產生恐慌,從而生出向你投誠的心思。可你的真正目的,既不是收服我們,也不是與我們談判,而是利用這一次會面,逼我們背叛尉遲長恭……”

沈皇后經營長安多年。

昔日,他們不明白她是怎麼敗給蕭道衍的。

今夜,倒是明白了。

燈下青年容色昳麗,可皮囊底下的城府,未免太可怕了些……

蕭弈將茶湯倒進茶碗,又拿剩下的茶湯澆在茶玩上,他的手指骨節分明修長白皙,斟茶的動作賞心悅目。

他漫不經心:“諸位,可以做出選擇了。”

……

烏雲蔽月,夜色如晦。

仙鶴樓千燈萬盞猶如璀璨龍宮,矗立在江心洲上,吸引著一道道身手敏捷的黑影,很快便陷入黑影的包圍圈內。

寧晚舟站在仙鶴樓外。

隔著花樹掩映的院落,清晰可見廳堂大門敞開,銅鶴金枝燈盞交錯縱橫,身穿紫色華服的美貌女人倨坐在內,正和前去獻殷勤的官員低聲說笑。

她害死了那麼多人,卻還能眾星捧月談笑風生!

握著狹刀的手緊了又緊。

一名心腹悄然過來,低聲道:“主子,陛下還在後花園那邊,現在咱們的人已經包圍仙鶴樓,只等您下令了。只是……沈姜終究是天子的母親,您貿然殺她,就不怕天子震怒?”

寧晚舟面無表情。

他仍舊清楚地記得,當年鎮國公府那場血色夜宴。

那是他成親的日子,爹孃不知道有多為他高興,可沈姜偏偏挑了那個日子,用卑鄙手段害死他的雙親。

沒有辦法原諒!

他壓抑住滿腔恨意,冷冷道:“拿弓箭。”

他記得爹孃是在黑暗中,被無數弓箭射死的。

他們甚至沒能喝到新婦敬的茶,甚至沒能看一看他們未來的小孫兒。

那時的他們該有多麼絕望?

他拿起侍從呈上來的弓箭。

他拈弓搭箭,動作嫻熟而輕鬆。

冰冷的箭頭閃爍著寒芒,直指廳堂裡那個談笑風生的女人——

“且慢。”

淡然的聲音突然從黑暗中傳來。

寧晚舟冷眼望去。

穿雪白常服的中年男人,從遊廊裡緩步而來,他輕輕揉著額角,看起來十分無可奈何,只是周身氣度卻沉冷高華,顯然他要救下沈姜,並且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