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聽魚歪頭:“誰?”

蕭隨:“沈皇后。”

霍聽魚便笑了一下,沒有回答他。

她抱著絳紗燈,一點點梳理絲綢燈罩底下綴著的流蘇,細白的手指穿過正紅色的流蘇,燈火瑩瑩,更顯少女指尖細嫩酥紅。

蕭隨在她身邊坐了,看了她半晌,突然伸出手,輕輕握住她那隻小手,傾落的燈火無法給她的手帶來溫暖,她的肌膚是泛著涼意的。

他摩挲著她的手,低聲:“冷宮悽苦,我早前便說,把你以女官身份安排進上陽宮,你偏是不肯。如此寒夜,你殿中連一盆炭火也無……霍聽魚,你何至於如此折磨你自己?”

“族人都死了。”霍聽魚注視著他的雙眼,聲音清冷縹緲,“我之所以活著,是火神在懲罰我,蕭隨,我不配過得好,你也不配。”

蕭隨扯了下唇:“你之所以活著,不是火神的懲罰,而是當年北疆邊境,我命人開啟了長城門,放你們兄妹進來的緣故。”

霍聽魚別過臉。

那一天,族人都死在了塞外。

那時她年歲幼小,渾身是血,被北魏的鐵騎追逐著,赤著雙腳在荒原上奔跑,她仰頭望向長城上的少年,拼命呼喊“隨哥哥”三個字。

他到底心軟了。

他為她開了城門,也讓他們兄妹撿回了一條命。

少女閉了閉雙眼,握著絳紗燈的雙手漸漸顫抖得厲害。

她呢喃:“所以,你是要我對你感恩戴德嗎?”

過了片刻,她突然睜開猩紅溼潤的眼睛:“當年那一戰,是你給守城將軍出的主意,你拿我們火族當誘餌,把北魏的軍隊誘進陷阱裡,北魏損失慘重,暴怒之下屠殺我們全族。族人往長城逃難的時候,是你關上了長城門,你眼睜睜看著他們死在塞外,是你害死了他們!”

她永遠都記得,蕭隨站在高高的城樓上,冷眼俯瞰他們全族被屠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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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就在那場血腥屠戮發生前不久,那金尊玉貴的皇子哥哥,還曾在夕陽的原野裡,溫柔地為她編織漂亮的花環,童言無忌地許諾,等她長大了就來娶她。

燦爛又溫柔的夕陽,逐漸化作鮮血的顏色。

霍聽魚扔掉絳紗燈,突然崩潰般緊緊捂住腦袋。

蕭隨捏住她的面頰,迫使她直視他。

他臉色蒼白:“你當真要與我算從前的帳?那時你的族人早已背叛大雍,他們和北魏裡應外合,他們想闖過長城,他們想南下長安燒殺擄掠,他們信奉火神卻作惡多端,他們甚至連嬰兒都不肯放過!”

霍聽魚渾身發抖。

蕭隨句句緊逼:“他們被殺,是他們咎由自取,更何況……”

他直視少女的眼眸,目光平靜,卻清冷如刀。

他聲音低得幾乎要聽不見:“更何況,霍聽魚,他們背叛大雍的事,不是你向我告的密嗎?”

霍聽魚的腦子轟然炸鳴。

那時她還年幼。

她住在族群的帳篷裡,半夜去外面小解,卻看見父親帶著一大群族人,用火焰燒死了她的親姐姐。

他們說要給火神獻禮。

他們說唯有祭祀王族公主,才能令火神高興,才能順利和北魏合作,共同奪取大雍那些肥沃的疆土,那個時候,他們將在大雍種植無數草原,他們將擁有數不清的的牛羊和馬匹。

聽著姐姐淒厲的求救和哀呼,她嚇傻了。

她隱隱約約地察覺到,父親他們愚昧而殘酷。

那一刻,對父親他們的憎恨無以復加,於是她匆匆忙忙去找蕭隨,偷偷向他哭訴。

可那樣的哭訴,無異於告密……

霍聽魚雙頰被掐出鮮紅的指印,嬌小的身軀劇烈顫抖,漂亮明豔的小臉蒼白的宛如金紙,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卻不知是對年少無知的悔恨,還是對身不由己的悲哀。

她推開蕭隨的手:“不要再說了!”

她惶恐後退,單薄的影子倒映在宮牆上,顯得格外蕭索絕望。

蕭隨不肯,步步緊逼:“我只問你一句,霍啟的所作所為,究竟是誰在背後指使?是沈姜嗎?她是衝著誰,是衝著天子,還是衝著南寶衣?!霍聽魚,我在乎他們,你的回答對我而言很重要……告訴我!”

霍聽魚呼吸急促。

纖細的後背撞上牆壁。

她怔怔抬起滿是淚珠的小臉。

倒在地上的絳紗燈燃燒起來,火焰跳躍著,將蕭隨的影子映照得陰鷙猙獰張牙舞爪,像是即將張開血盆大口的野獸。

火焰的紅光和當年的夕陽交相輝映。

那金尊玉貴的四皇子殿下,冷靜地站在城樓上,記憶裡原本模糊的臉逐漸清晰,那副神情像是譏諷,像是在嘲笑她背叛族人的難堪。

霍聽魚瞳孔血紅,陡然尖叫一聲。

袖中滑出一柄雪白的利刃,她徑直刺向蕭隨!

……

明燈的火光跳躍著。

這裡是陳倉城郊的一座小宅院。

霍啟安靜地坐在桌前,盯著那盞明燈,飛蟲始料未及地落進明燈裡,羽翼迅速燃燒,發出殘酷的嗶啵聲響。

他的唇角彎起詭譎的弧度。

利刃已經出鞘。

蕭氏皇族,在劫難逃。

一名身穿窄袖胡衣的心腹,匆匆踏進內室,恭聲道:“少主,東西已經送去驛站,南寶衣已經收到了。這個時辰,她大約正在趕來的路上。”

霍啟微微頷首:“冰崖上的陷阱,可都佈置好了?”

“正在佈置中。屬下估摸著,明天中午一切都能準備就緒。威脅的信箋也已經派人送去長安,這個時辰得知妻兒被綁架,蕭道衍大約嚇壞了吧!他如今是天子,才坐穩帝位,估計正高興著,他萬萬想不到,他會成為大雍史上繼位最短的天子!”

霍啟從刀鞘中抽出一柄利刃:“我也不願傷及無辜,要怪,就怪他出身蕭氏皇族。早就聽聞蕭道衍功夫絕頂,我倒是很有興趣,與他比劃比劃。”

“少主真愛說笑。您臥薪嚐膽多年,為了復仇勤學武功,吃了那麼多年的苦,豈是蕭道衍可以比肩的?!”

霍啟笑著搖了搖頭,臉上卻是穩操勝券的表情。

他望向黢黑的窗外。

父親和族人的仇,終於可以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