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雖然城裡的喧囂此起彼伏,但客棧裡沒有再起波瀾。

女客們都沒有睡,其間有官兵進來檢查。

大通鋪也沒什麼可藏人的地方,女子們帶進房間的行李又都簡單,無非是小包袱,小籮筐,還有擺在牆角的繡架子,官兵舉著火把看一遍便出去了。

天亮的時候,客棧裡恢復了進出,據說兇犯已經逃出城,官兵們正在追捕。

“真是嚇死人了。”

“第一次遇到這種事。”

“那是你出門太少了,在外行路就是這樣,指不定遇到什麼。”

客人們議論著,雖然受了驚嚇,但還是要繼續趕路奔生計。

七星揹著包裹好的繡架跟隨著人群出城。

相比於先前,城門衛核查也很嚴,以往忽略不看的路引,也要求出示,沒有路引的都要被多盤問幾句。

七星拿出了路引,城門衛看了眼,見寫了某地人年齡多大去往哪裡,又有西州許城玲瓏繡坊官府保押,便擺擺手讓過去了。

出了城門七星來存放牲畜的地方取自己的馬匹。

“姑娘裡面請。”店夥計熱情招呼,將她帶到馬棚,“水料都喂得足足。”

七星拿出錢:“我再要個行李托架。”

店夥計接過錢高興地說:“姑娘稍等,我這就去取來。”

他轉身離開了。

七星將揹著的繡架放下來,伸手輕輕一拉,摺疊在一起的木架子緩緩開啟,內裡便是一個長長的箱子。

箱子裡躺著一個人。

似乎是大人又似乎是小孩,又似乎與這箱子融為一體。

隨著箱子拉開的動作,那人的頭從蜷縮的身體中抬起來,面色慘白毫無血色。

他對晨光似乎有些不適,眼神有些恍忽。

“還好吧?”七星低聲問,拿出水囊,喂他喝水。

禁錮口鼻阻止發出聲音的木栓在他嘴邊留下深深的痕跡,讓吞嚥都有些困難。

他雖然被禁錮,但知道自己被當成了誘餌,引同門為他涉險。

他一直想死,不吃不喝,但落入他人手裡,生死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我滾地龍....”他發出嘶啞的聲音,蒼白的臉上滿是痛悔,“害了大家了.....”

“不會。”七星說,“放心。”

她的聲音沒有起伏,也沒什麼溫度,只有簡單的四個字,都算不上安慰,但滾地龍的心莫名地放下來,他看著這女孩兒,恍忽的視線漸漸凝聚:“請問怎麼稱呼?”

她說:“西堂,七星。”

七星,滾地龍默唸。

“姑娘,你的托架來了。”店夥計在外喊。

伴著喊聲,滾地龍覺得身形被緩緩合上。

他是有縮骨功,可以縮成各種形狀,但並不是說就不會痛,尤其是先前在官兵手裡,隨意地被摺疊,痛苦不已。

但此時被放在這奇怪的支架盒子裡,每一處都似乎貼合了他的骨頭,隨著推動,他就像摺扇一般被收起來。

滾地龍視線變得昏暗,能感受到被拎了起來放在馬背上,隨著馬的走動輕輕地搖晃,宛如在母親的搖籃裡,他的心神鬆弛慢慢地閉上眼陷入沉睡。

他很久很久沒有睡過了。

“姑娘,走好。”店夥計熱情地說。

七星對他點頭道謝,牽著馬走出去,再看了眼身後的城池。

此時又有一隊官兵疾馳而出,引得城門一陣混亂。

不知道是哪位同門在做誘餌引開官兵。

這就是出門在外,互相照應。

她救滾地龍,又有其他人助她,為她引開官兵,讓她更輕鬆離開。

七星翻身上馬,將斗篷圍巾裹緊,催馬向前疾馳而去。

......

......

冬日的山林寒風刺骨,沒有了繁茂枝葉遮擋,彎彎曲曲的山路也似乎一眼能看盡。

孟溪長不管何時回頭,總能看到身後緊追的官兵。

而且還能看到為首的武官舉起手中弓弩。

越來越近了。

先前那一箭還在孟溪長的肩頭沒有拔下來。

跑是逃不掉的。

孟溪長看了看天色,救走滾地龍的同門有足夠的時間能夠逃走了。

那麼他能活是運氣,不能活,死得值得。

“再不停下,就地斬殺——”張元厲聲呼喝,看著已經在弩箭射程內的男人。

那男人回頭看了眼,雖然在射程內,但還不足以看清面容,但莫名地張元似乎看到他笑了笑,然後看到那男人從馬上躍起,將馬匹一踹,馬兒嘶鳴向前疾馳拐彎,而那男人則跌向了山路邊的懸崖下——

張元罵了一聲髒話,弩箭可以瞬間飛過去,人卻不能一眨眼飛過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男人消失在視線裡。

等終於到了近前,再看山崖下,草木凌亂,冬霧滾滾,什麼都看不到。

有官兵試探著向山崖下滑動,陡峭且山石松散,一不小心就才踩空,如果不是其他人及時抓住,也就滾落下去了。

“參軍,我們繞到山下去找——”

“參軍,這人跳下山崖死路一條。”

“參軍,再回城去抓其同黨吧。”

聽著大家的七嘴八舌,張元一言不發,其實在半路上射中這男人揹負在身後的人,發現不僅沒有救護,反而將人舉起來擋著的時候——那不是真人,是個草人,他就知道上當了。

調虎離山。

但那時候再回頭也來不及了。

反正這個也是墨徒,既然當誘餌那就擺明了要捨身為他人,張元發狠要抓他,沒想到這賊人在要落網之際,竟然跳下山崖自盡。

張元對著空曠的山崖嘶吼一人,將手中的長刀甩了出去。

是誰!

找到了滾地龍,救走了滾地龍!

到底是誰!

.....

.....

沿街叫賣的小販將籃子裡的貨物展示給客人,客人低頭看其中各種雜貨擺出了一行字。

人已救出,速散,西堂。

西堂,客人在心中默唸,厲害啊,伸手將雜貨攪亂,從中撿起兩塊火石,笑呵呵給了錢。

小販拔高聲音:“多謝多謝。”將錢收起來。

客人拿著火石,坐上車,揚鞭催馬“走走。”

事情已經結束,大功告成,大家可以散去,重新掩藏,安穩偷生。

......

......

丘城城門前排著長隊。

“讓開——”

一隊官兵疾馳而來,讓擁擠的人群變得更混亂,他們並沒有直接進城,對城門守衛交代了什麼,然後才向城中去了。

官兵過去了,城門前更加混亂,因為城門衛突然核查嚴起來,路引查的仔細,核對車裡的人,看車裡裝的東西,甚至挑著的籮筐也都要掀開。

隊伍變得更長了。

“怎麼回事?”

“這是查什麼呢?”

隊伍裡的人們議論紛紛,還有不少派出家僕擠到前邊去打探。

一個年輕婢女也在其中,動作靈活,很快擠回來,對著窗戶說:“小姐小姐,我打聽清楚了,說是查人。”

說著要上車。

旁邊的人忙追問:“查什麼人?”

那婢女說:“是匪賊。”

匪賊啊,附近又鬧匪賊了嗎?旁邊的人咋舌,那行路可不安全了。

婢女上車去,伴著掀起車簾,旁邊的人可以看到其內坐著一個女孩兒,車裡還擺著一個架子,那女孩兒低著頭在繡花,聽到婢女上來,才抬起頭問:“什麼樣的匪賊啊?”

聲音裡似乎有些緊張。

緊張也是難免的,行路的人心想,誰不怕匪賊啊,尤其是年輕的姑娘們。

車簾放下了,其內主僕的說話聲被隔斷。

雖然多了查問,但拿出路引,核查了身份,又看了眼車內,沒有任何問題,兩輛車很快就進了城,然後尋了一家客棧住下來。

車馬飯食都有僕從照看,那年輕的小姐進了房間後就沒有在出來,直到夜晚降臨的時候,官差來客棧巡查。

“林頭,怎麼突然這麼嚴了?”店夥計跟官差很熟,一邊引路陪同,一邊詢問,“什麼大賊?”

林官差說:“奇怪的大賊。”

奇怪?店夥計更不解了。

“是其他地方傳來的協查,來頭還挺大。”林官差說,向上指了指,用口型說了三個字。

店夥計竟然一瞬間就聽懂了,都,察,司,不由打個寒戰:“這,這,還真是大差事。”

林官差又搖搖頭:“但詳細的資訊又沒有,奇奇怪怪零零碎碎,什麼穿草鞋啊,什麼吃的什麼飯啊,隨身帶的什麼啊,箱子櫃子擔子裡裝的是人還是東西啊。”

店夥計也聽得湖塗:“那還真是奇怪。”

人怎麼會撞在箱子櫃子擔子裡?

說著話到了後院,今晚入住的不多,店夥計親自帶著一間一間查。

聽到官兵進來,室內的兩個姑娘並一個僕婦都站起來。

“別怕別怕。”店夥計忙安撫,“官爺在核查身份來歷。”

林官差看了這三個女子,懶懶問“路引。”

僕婦忙上前遞過來。

林官差隨意看著。

“兩個男僕在隔壁。”僕婦忙說。

官兵也結束了搜查,小小的房間擺了三張床,已經沒有多餘的櫃子箱子了,也沒什麼好查的。

“沒有問題。”他們回稟。

路引也沒問題,林官差點點頭,轉身要走,視線忽的停下,落在室內擺著的架子上。

“這是什麼?”他問。

婢女忙說:“這是繡架,出行用的小繡架,我們小姐是繡娘。”

林官差剛才看過路引知道她們的身份,看著那位安靜的繡娘,皺眉問:“路上也需要刺繡嗎?”

一直沒說話的青雉垂目說:“工期緊張,不得不日夜做工。”

是啊這很常見,做工的人就是沒日沒夜,店夥計心想。

林官差卻沒有走,想著傳達的命令上奇怪兩字,刺繡這種活不是很精細嗎,那一邊行路一邊刺繡算不算奇怪?

他走過去,看著繡架上的圖桉,再一看那姑娘:“你,繡一個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