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成殿一側,一張兩丈來長的長桉四周,坐著站著二三十個幕僚和屬官,正忙著裝訂新科生員的墨卷,抄錄送往各府縣的紅桉等等瑣事。

顧硯站到總榜旁邊,看著幕僚一筆一畫、工整無比的寫著一個個新科生員的姓名,旁邊有兩個幕僚對著總榜寫采芹宴的請柬。

這張總榜,明天一早要張貼到貢院大門外的影壁上,請柬也要在明天送到各位新科生員手中。

顧硯看了一會兒,伸手拿了本名錄,漫不經心的翻看著。

“這些新生,哪些留縣,哪些撥府,依據什麼?”看了一會兒,顧硯放下名錄,隨口問道。

“一縣之中,要是有數名新生,名次在前的撥府,靠後的留縣。”寫請柬的幕僚笑答道。

“那要是隻有一名新生呢?”顧硯抖開摺扇。

“名次在總榜前一半的撥府,後一半留縣。”

顧硯慢慢喔了一聲,收了摺扇,點著李學棟的姓名,“這個李學棟,標著第十六名,怎麼卻是留縣?”

“是我特意把他調為留縣的。”尉學政在長桉另一頭接話道。

顧硯揚眉看向尉學政。

“為政地方,不可過於拘泥定例,要因人因時因地,調整變動。”尉學政捋著鬍鬚,先指點了幾句。

顧硯斜著他舅舅,用摺扇點了點李學棟的姓名,示意他舅舅解釋李學棟為什麼留縣。

“這是個孤兒,家裡還有三個姐姐一個妹妹,必定需要他支撐照應,要是讓他進了平江府學,他怎麼照應家裡?

“再說,吃穿用度上,平江府必定比崑山縣貴出不少,窮家小戶,哪怕一年多上幾吊錢,就極難支應。”尉學政笑著解釋。

顧硯一邊聽著尉學政的解釋,一邊挪了幾步,找出李學棟的墨卷,翻到那首詩,推到尉學政面前,笑道:“你看看她這首詩,寫成這樣,這個李學棟必定天資有限,能考到第十六名,只能以勤補拙,必定是沒日沒夜的苦學,他還能有功夫照應家裡?是他那幾個姐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吧?

“還有,府學縣學,這廩米錢也不一樣吧?差了多少?”顧硯轉頭問幕僚。

“上庠生每月多半吊錢。”幕僚瞄了眼尉學政,陪笑答道。

“一個月半吊錢呢!還有,”顧硯看向他舅舅,“平江城裡有的是附庸風雅的有錢人,請秀才寫筆字兒寫個文章的人,必定比縣城多多了。請秀才寫篇志記、墓誌什麼的,潤筆錢大致多少,你們誰知道?”

顧硯看向周圍的幕僚,笑問道。

“多少不一,多的五兩十兩銀子,少的一盒墨,幾匣點心的也有。”被顧硯目光掃到的一個幕僚急忙陪笑答道。

“這文采……”一個年青幕僚指了指李學棟那首詩,後面的話卻沒敢說下去。

就這份文采,賣酸文兒可賣不出價兒,這筆字也不怎麼樣。

“就是給童生作保,教幾個學生什麼的,平江府也得比崑山縣好多了,舅舅這是幫倒忙呢。”顧硯沒理年青幕僚,看向尉學政笑道。

“你們看呢?”尉學政看向周圍的幕僚和屬官。

“世子爺這話有道理。”

“一個月差半吊錢呢。”

“平江府富庶,才子也多得很……”

……

眾人七嘴八舌,多數贊成,少數含含湖湖打馬虎眼。

世子爺的意思很明顯,可他們學政明顯是這也可那也可。

“那就調歸府學。”尉學政從善如流。

顧硯抖開摺扇慢慢搖著,嘴角往上,挑出絲絲笑意。

………………………………

貢院大門外,李文華伸長脖子,聽到李學棟的姓名,挑了個面善的長衫問了幾句,確定他家學棟確實考中了,連轉幾圈,沒找到李學棟和李金珠,連走帶跑往腳店趕。

李小囡和李學棟剛剛換好衣裳,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聽到李文華響亮無比的問掌櫃,“阿拉侄子回來沒有?阿拉侄子考了第十六名!阿拉侄子現在是秀才公了!”

“回來了回來了!喔喲!了不得!恭喜恭喜!小三兒呢,趕緊去買掛炮仗,要五百響的!買兩掛!快去快去!咱們店裡出秀才公了!喔喲,我得給我們秀才公道個賀!”

掌櫃的聲音比李文華還要響亮興奮。

李學棟渾身緊繃的戳在屋門口,迎著掌櫃成串兒的吉利話,手忙腳亂。

掌櫃的吉利話還沒說完,店裡的客人已經聚攏上來,七嘴八舌的向李學棟道賀。

李學棟窘迫的一張臉血紅。

“謝謝農!阿拉弟弟考了整整一天,累壞了,阿拉弟弟身子弱。三堂叔!”李金珠忙上前一步,擋在李學棟面前。

“對對對!阿拉侄子可用功了,我跟你們講,阿拉侄子瘦成這樣,這可都是用功累的!先讓阿拉侄子好好歇歇!”李文華急忙上前,擋在房門口,拱手答謝眾人。

李金珠忙推著李學棟進屋,關上了門。

李學棟鬆了口氣,拉著李金珠,聲音低的不能再低了,“大阿姐!真考中啦?”

“嗯,阿囡厲害得很!”李金珠渾身喜氣,抱著李小囡用力摟了摟。

“今天考題多,得趕緊!”李小囡正在默寫考題,趕緊揚起筆。

李小囡和李學棟頭抵頭交待今天的考試,李金珠在門口靠門坐著,做著針線,凝神聽著外面的動靜。

李小囡看著李學棟,李金珠看著她倆,直到將近天明,李學棟將第四場第五場的試題背得爛熟,三個人才合衣睡下。

李金珠只睡了一個來時辰就起來了,卻一點兒也不覺得累。

看著天亮了,李金珠抱著幾件髒衣裳,輕手輕腳的拉開門,迎面就看到了三堂叔李文華。

“阿拉學棟還睡著呢?”李文華踮腳伸頭,往屋裡看了眼,壓著聲音問道。

“嗯,累壞了。”李金珠帶上門。

“咦,瞧我這嘴,以後不能喊名兒了,不尊重!得叫阿拉家秀才公。”李文華揹著手,喜滋滋道。

“再秀才公,也是你大侄子,他那名兒,你想怎麼喊就怎麼喊。”李金珠笑道。

“咦,可不能這樣,阿拉自家都不尊重尹,那別人能尊重尹?以後不能再喊名兒。”李文華一臉鄭重,“在外頭喊秀才公,在家裡就是大郎。

“我聽掌櫃講,今天貼紅桉,明天還有個啥子采芹宴?說是得備身好衣裳,那衣裳是有規矩的,這事農知道不?”

“這我不知道。”李金珠一個怔神,這個她真不知道。

“那我去打聽打聽,農去洗衣裳,掌櫃那頭,我交待過了,等阿拉大郎醒了,想吃啥農只管跟掌櫃講。”李文華交待一聲,出腳店去打聽這采芹宴是怎麼回事。

李金珠剛提了桶水,蹲下準備洗衣裳,腳店門口傳進來一聲響亮詢問:“崑山縣新中的李秀才李爺是住在這兒嗎?”

李金珠反應過來之前,掌櫃已經迎出去了,“對對對!就在我們店裡!李大娘子,找您弟弟的!”

“喔?噢!”李金珠先被李秀才李爺喊的怔神,又被掌櫃一聲李大娘子喊的再次怔神。

從來沒有人稱她李大娘子,在村裡,大家都叫她金珠,到村外就是學棟她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