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疾泉阻之未及,只見關非故等皆以目光向自己這邊投射而來,只得站起拱手道:“小子胡言亂語,沈公子、三支諸位、各路英雄,還請諒過。”

單無意已急了,“我要他們諒過什麼?現在是他們被騙了,他們還……”

“單家公子,”一個聲音忽然飄浮而至,同時輕輕往前走出了一步的,還有一個窈然身形。婁千杉掠在了三支叩拜的人群之前,巧笑嫣然,“適才沈公子聖血激起洞庭迴響,這裡人人親眼目睹,不知單公子是有什麼誤會,定不肯相信呢?若然公子覺得此事不過偶然,那——要不要再來一次以確證?”

“千杉……”單無意竟然語塞。這個這麼久以來未曾對自己說過隻言片語的婁千杉,忽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自己開口,他又怎能不語塞。

“你怎麼……你怎麼為他說話?”他像是不能相信,喃喃而語。“是不是……是不是他又迫你?是不是他迫你如此!?”

婁千杉冷笑了聲。“單公子多慮了。雲夢教的事情,本無雲夢教自己不知,反是公子一個外人懂得的道理。‘聖血’之事,雲夢教中自有判別。如今三支已尊沈公子為首,單公子也不必多有懷疑,還請入座觀禮就是。”

單無意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一半是因為她竟不信自己所說,一半是因為不信自己的人偏是她。他實想此際就飛身上前,撕破了沈鳳鳴那溫雅而虛偽的外形,卻也知道不要說沈鳳鳴了,這麼許多三支之人,又豈能允自己近了他身。

婁千杉款款一禮,便自回身。眾人自也不再理睬單無意,要看三支這叩拜之禮。也只有刺刺輕輕拉了他一下,回頭向單疾泉、君黎輕聲道:“我們先不管?”

君黎未答。單無意暴露在人群之中的時候,他也一樣被看見了——被那個此刻高高在上的雲夢新主。他並不知沈鳳鳴其實從未忽略過他的存在,只是這一刻他才不得不將目光轉來,與他那樣一對視。這對視那麼輕,輕得就像他那個若有似無的微笑。他還是和之前一樣,沒有露出一分一毫如何行事的暗示。

除了,那微笑在與他對視的一剎那,像帶了那麼一抹轉瞬即逝的苦。

——還不能告訴他。仍然只能希望他如前夜所聞的葉笛之聲一樣,“不要妄動”,因為,那植於心脈的蠱毒還未解除,他的性命——由是這整個雲夢教的一切前途——還掌握在關非故的手中。

所以沈鳳鳴很快轉開了,將那微笑投向如今已是他麾下的三支眾人。秋葵和謝峰德沒有向他叩拜。他們自不肯這樣屈膝的,可背後站立的三支眾人有意無意地趨前,卻也將他們逼迫至了人群之中。他們,也不得不各帶了些不滿地在那百多三支弟子間,稍稍作了欠身。

若“聖血”是真,身為雲夢三支傳人的他們,縱然再有天大的緣由,也抵不過那一條祖訓。

行禮完畢,關非故面上帶著種不無興奮的紅,轉身道:“各位——多謝各位今日見證三支重歸雲夢之典——至此,世上再無幻生界,也無泠音門、闌珊派,有的只是雲夢教,以及其下幻生、泠音、闌珊三支。三支自此同氣連枝,不分彼此,都仰教主之命行事!”

幻生界眾人齊聲叫好,關非故便道:“教主既立,按照教規,我等一切均要聽命於教主——後面的話,便要請教主來說了。”

“等一下!”秋葵終於還是按捺不住,打斷了他。

她向關非故稍一點頭便算示過,隨即道:“適才行禮,是為雲夢‘聖血’之古訓,不得不為——但是——關前輩,‘聖血’固然要緊,可要雲夢諸弟子都承認他這教主,恐怕還不夠吧?”

“秋姑娘的意思是……?”

秋葵輕輕一咳,“今日之事先前未曾聽聞——縱然我於此會之安排全然信賴關前輩,還是有些出乎意料,恐怕在場三支各位也有許多心中有惑。晚輩認為,再有什麼樣的話要說、有什麼樣的議題要繼續,也消在解除了疑惑、確認這教主名符其實之後,才可繼續。對於——對於我們這位新任教主,我只問二句,其一,雲夢教既是江湖一教派——以今日江湖各派的規矩,身為一教之主,最為首要的自然是精通教中武學,堪為教中率領,對是不對?”

三支之內無人應聲。幻生界的人不敢隨意相應,謝峰德與婁千杉卻知曉沈鳳鳴其實身具雲夢之學,是以泯然不語。

“對!”卻是武陵侯風慶愷接她的話,他身周眾人也便跟著點頭。

秋葵並不在意,只瞟了沈鳳鳴一眼,哼道:“其二,一教之主,自然也要其品行出眾、聲名清白。對是不對?”

“言之成理。”風慶愷又道。

秋葵冷冷一笑。“關前輩,恕我直言,這位所謂新任教主大人——此二條,有哪一條他是做到了?”

關非故不知秋葵與沈鳳鳴素有過節,原只怕謝峰德或有刁難,卻不料出言相質的會是這素來寡淡的泠音門女子。她形貌冷傲,這般立於人前向這剛剛展示了“聖血”的新教主質問,自有種難言的凜然之儀。眾人不意教內竟有插曲,屏息凝神,待看沈鳳鳴或關非故如何相與。

正猶豫如何應對,卻見一直倚於座間不願多言的沈鳳鳴站了起來,一笑道:“秋姑娘——當有此問。姑娘不喜沈鳳鳴往日‘聲名’,蓋因黑竹會原非名門正派,入不得姑娘法眼。可——若依姑娘之見,雲夢教與之相比又如何?正邪之說,莫說以武林之大,就算是在座諸位各自心中,只怕也各有衡量。沈鳳鳴不奢求盡孚人望,只是——自來無論是在黑竹也好,不在黑竹也罷,在下縱然無功,也自問從未做過什麼不合江湖規矩之事。所謂在一位,謀一事,也便是了,秋姑娘身為泠音一支之掌,也該明白這個道理。還是——姑娘另有高見,另有緣由,認定沈鳳鳴品行‘低劣’、聲名‘狼藉’?”

秋葵瞪了眼睛看他。沈鳳鳴必是看定了她不可能將那些令她或是令婁千杉蒙羞之事道出,才這般肆無忌憚。她雖然心中忿怒,卻也只能強壓火氣,冷冷道:“恬不知恥之人,做過什麼樣的虧心事,自己心裡清楚!我今日亦不屑在此與你爭辯,莫若我們先手底分個高下如何?你若能以我們雲夢教、三支之中任意一支的武學勝過了我,我便認你這教主,否則,你連我所說的第一條都做不到——與你爭論什麼品行聲名,徒然浪費時間!”

關非故咳一聲,“武學切磋,原在……”

他欲待說武學之切磋原是在後晌,可沈鳳鳴竟未給他說下去的機會。“好啊。”他聲音不高,可他此際身份,言行決意卻非關非故所能左右。關非故微微一怔,竟一時阻攔不得。

他自不可能在此時用強逼迫於沈鳳鳴,只得尷尬一笑道:“既然教主是此意,那便午前先比試一場,也是無妨。”

人群沸揚起來。適才“聖血”一事聳人聽聞,眾人焰焰熱情哪裡肯退,此刻見沈鳳鳴欣然接受挑戰,自更興致高漲。

關非故與關盛對視一眼,令撤開場地,將中心空出。

秋葵素知沈鳳鳴身手雖好,可也不過是“雜學”,此際見他這麼輕易就肯接受了挑戰,反一猶豫:“我說的是隻限一源三支之學,你——”

“不止限定三支之學——既然是與秋姑娘較量,就限定‘泠音’一支之學便是。”沈鳳鳴微笑道。

秋葵見他自大,心中不知是驚是怒。那時在禁城,得見沈鳳鳴調查摩失來歷時寫來的那一封關於一源三支的書信,內中所言詳盡,莫非他真的對三支之事、三支武學有知?若他真的是雲夢教的傳人,原該如此,可那時在鴻福樓頂,他分明對自己束手無策。

她心中一轉念。或許這一切本就是個局,幻生界也不過是發現他知曉了三支之秘,才順水推舟、將錯就錯地鬧出這一場三支合併之戲來,借一外人之力,只為了雲夢教重出江湖能名正言順。其實,秋葵在禁城之中,朱雀啟發指點之下,魔音早非昔日單純稀薄之力。這個沈鳳鳴,不要說泠音門、三支的武學了,就算他用自己的武學,她也並無絲毫懼怕。用朱雀的話來說,她此際魔音所具功力,“終也多少有了點一門之主的樣子”——以此“七方”殘存的十四弦奏出繁複之曲,所蘊魔音諸幻,她不信以沈鳳鳴之力能抵敵得住。

她想著,面色轉為鄙夷。“不必裝模作樣了。你手邊並無樂器,如何用得了泠音之學?我就算勝了,免不了又要被人說勝之不武。”

“謝姑娘思慮周全,鳳鳴確是無琴,幸在場豪傑眾多,總有哪位願意相借。”沈鳳鳴的笑裡還是帶上了一點點在她面前抑制不了的戲謔之意,“在湘夫人面前,若不以‘魔音’回應,豈不是太失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