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這裡不可能吧?”他的聲音顯然有點顫抖,站起身來四處張望,“一定在別的地方,再找找。”

“是不大可能。”刺刺也自語,“這種地形,是因地石偶然斷裂所致,那裂隙的高矮寬窄都未可預見,連水淌過去都有起伏跌碰,對人來說,躲在這種地方也太匪夷所思了。”說著卻又蹙起眉,“可這個洞口是人有意掩住的——連泥土都是新的——這又該怎麼解釋呢?”

衛楓只覺心頭一陣涼意上湧。這句話意味著什麼,不言而喻——如果這洞中不可能容得下活人,那麼值得隱藏的——當然只有死屍。

“小楹!”他抑不住聲地向那地下的空洞間呼喊,聲嘶欲絕。如果不是刺刺,誰能穿過那個迷陣,誰能發現峭壁之下的玄機,誰能知道——匪人可能早就將衛楹殺害了,就棄在這永不見天日的狹窄地下河裡?

“但還有一種可能。”刺刺忽然站起身來,“可能這裡面不是個洞穴,而是個通道。”

她見衛楓顯然並不明白,便解釋:“如果這一段地下的裂隙不長,形成的地下河只有短短的一段,而又恰好,裂隙的另一頭也通回了地面,或者哪怕只是通去個平穩寬闊些的所在——”

衛楓雙目微亮。“我懂了!你是說——地下河可能有出口,只要這河道足夠一個人過去,人就可以透過地下河躲在另一頭,而非躲在地下河裡。”

“是這個意思。不過這個人定消對這一帶極為熟悉才行。你們都是臨安本地人,都不曉得這裡,他卻不知是不是就住在這附近,才能想到這樣的辦法——外面你們那麼多人搜找,他必是早料知尋常定藏不住,便必須找這樣險奇的所在。”

“那,那事不宜遲,我這就設法過去看看!”衛楓並不多想,便要向洞裡俯身張望。

“你先等等!”刺刺忙攔住他,“衛公子,你會水麼?”

衛楓怔了一怔:“……我不大會!”

“這畢竟是地下‘河’,不單是地下通道,若不會水,只怕很危險。”

刺刺這話其實說得客氣了。地下但凡有這等裂縫,大多反不必擔心太小不夠人透過,有時卻是太大了。江南之地四處都有豐沛水源,近處水流常自行向空洞處匯聚而去,日積月累,偏裂縫又往往下窄上寬,若形成地下河道,多是水深流急,絕非地面溪水這般蹚水可過。衛楓從未見過地下河,但刺刺在青龍谷見過,曉得便是會水之人要過這樣罕見水路亦是兇險。

衛楓反應不慢,聞言立時左右尋了塊石頭,往那洞裡丟下去。“噗”一聲輕響甚至有點啞,顯然這水比他預料的還深得多。

“這……”他愁眉不展,“這聽上去怎麼這麼深。”

“水深些,也有好處。”刺刺道,“不然,從這裡跳下去,豈不要撞到水底石頭了。而且,這裡與別處還有個不同——這前面是山,還是這般高的峭壁危崖,地石所承既重,天長日久,下面的通道定須漸漸低矮,萬一不夠人站立,水深些鳧水過去比淺水裡蜷身爬過去更不易受傷,便當多了。”

“單姑娘水性看來很好?”衛楓看著她,“鳧水比爬過去便當……你這話,我可說不出來。”

“我會水。只是……只是這下去有點深,要先想好,下去了,該怎麼回上來。”

衛楓連連擺手,“不是,我絕不是要單姑娘下去的意思,這下面是何情形我們半點不知,怎能讓你……”

他說到這裡忽想到什麼,愣了一愣,以手重重拍額:“怎可能,小楹她——她也不會水啊!”

這念頭讓他陡然陷入了第二次絕望裡。即使地下河真如刺刺所猜測那樣只是個通道,河水這麼深,衛楹也不可能活著過去。

他一時只覺心亂如麻,猛翻身背靠在那崖壁上大口呼吸,彷彿非如此便喘息不得。“單姑娘,”他艱難道,“還有……還有第三種可能嗎?”

刺刺明白他心中所懼,沉默了一會兒:“衛姑娘,她有與誰結過仇嗎?”

衛楓勉強搖了搖頭:“她都很少出門,怎麼會與人結仇。”

“那你先別要太擔心了,我覺得,若無深仇大恨,該不會有人特意將她擄來傷了性命,還——還費了這麼大力氣,帶到這般尋不著的地方。若是與你們家別人有仇,倒該將她帶去你們家人看得見的地方,才能逞他痛快,不是麼?”

衛楓稍許被說服,面色還是蒼白:“可這樣……越發解釋不了。這個人藏住這個洞口,意味著小楹定在裡面,而若沒有第三種可能,我實想不出,小楹她……”

“還是須進去看看。”刺刺道。“我……我一時也想不出第三種可能,不過我總覺得一個人這般處心積慮地將另一個人擄走,定不會是為了傷她性命。這人懂得利用這樣地形躲開搜查已是常人想不到的了,那定還有旁的手段我們一時也想不通,倒不如先放一放,先想好了下去上來的辦法,等找到衛姑娘,或是找到這個人,便都有答案。”

衛楓深呼吸了兩口,向她點了點頭。

兩人當下一面尋附近枯枝先紮起火把,一面再估了估此處地形。這地方衛楓雖未來過,山壁後的情形也並不能看見,但畢竟是臨安人,大致曉得這座山的走向——印象裡,這個方向過去,應是一處與外界並無相通的深谷,也即是說,地下河通向的很可能便是谷間,雖然能見天日,但並沒有真正的出路。這與刺刺的推測相符。

火把很快紮起小小的兩個。衛楓是跟著父兄出門走過鏢的人,雖然跟的是幾趟比較安全的去處,沒遇到過意外,尋常也用不到他開路負重做粗活,但在野外過過夜的人,扎火照明這種事總也少不了。刺刺雖說也會,倒就慢了些,並不如他熟練。

她取出隨身火褶子點燃火把,向洞裡伸去照了照。火光映在下方溪流匯入的破碎水面上,黑暗的河流此時彷彿有星星跳躍不停,對面山石都如被投射上點點星斑,但愈發顯得石頭表面的黑泥與青苔厚重無比,顯然不是人能久待的地方。

空中似乎還有些別樣的閃爍。火光稍穩一點,刺刺才看清了一條連線著洞口下緣與對面青色山石間的細細的線——她小心伸進手去,向下觸到那條線——線崩得緊緊的,讓她想到秋葵的琴絃。

“有機關?”衛楓湊過來問。

“不曉得是不是。”刺刺不敢撥動絃線,將手收了回來,“但我覺得在這地底下佈置機關也太不可能了。就算是……就算是我認識的最懂得機關之術的前輩恐怕也沒試過。”

“可能不是機關。”衛楓道,“可能是他封洞口時用的。你想啊,這裡面沒有落腳之地,他怎麼從裡面用泥土封住洞口?定要設法踩在什麼東西上懸停。他輕功厲害,步下必穩,只要這東西材質夠堅韌,他是能立得住的。”

“嗯。”刺刺同意,“但……他可以用繩子。用這麼極細又極堅韌的細弦,看都看不清,若是有人沒注意,徑直想要下去,那……那可比什麼機關、什麼利刃,都厲害百倍。”

她沒往細說,但已足夠衛楓亦在腦中過了一遍那可能的血腥場景,對衛楹處境之擔憂不免又深了一層。很顯然,能留下這種招數的敵手,大概是不大看重人命的,遑論其它。但此線現在卻也不能拆除——從地下河攀著對面山石爬上來,再從山石頂端踏著這道事先布好細弦路徑斜上到洞口,那似乎是回到地面的唯一辦法。

既然已弄清了出來的方法,刺刺回過頭:“要不你守在洞口,我下去瞧瞧。”

“別別別。”衛楓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了刺刺胳膊,“太危險了。我出去多叫點人。”

“天都快黑了。”刺刺道,“現在去叫人,一來一回要許多時間,而且人多了,打草驚蛇。”

“我也知道,但沒辦法啊!”衛楓急道,“這事同你沒關係,對手這般詭異,無論如何不能叫你一個人去對付。不然……還是我去吧。我雖然水性不好,但也不算完全不會。”

“那也不成。”勉強會水之人下去實屬過於冒險,刺刺自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不過此時她心裡突然閃過個念頭,“對了,方才樹林裡——好幾棵小樹都被砍走了,是不是?”

衛楓不解其意,但還是答她:“不錯。想是為了布那迷陣。”

“是為了佈陣。但砍下來的樹幹,好像沒見到,倒是有不少被削抹下來的小枝,像這種。”她舉了舉扎束好的火把示意,“你說會不會——他削掉這些小枝,樹幹用來做了木筏?我看下面水面足夠能放得下一隻一人寬的木筏,若人能牢牢附在木筏上,想必也能浮過這地下河——那個人,說不定就是這樣帶衛姑娘進去的!”

“是了啊!”衛楓面上露出喜色,“定是的。那我們也能乘木筏過去。我去找找合適的木頭。”

刺刺沒阻攔他。衛楓可能沒明白她說“牢牢附在木筏上”的意思。從這裡——高處入水,筏子若先下去必然立時被水流沖走;若人與筏子一起下去,尋常都不可能在墜落過程中身體牢牢附住木筏,到得水面更不曉得是什麼樣前後高下。只除——將人牢牢捆縛在木筏之上,但那個動手捆縛之人卻定沒法用這法子下去了,且到得水面之後,必須要有一個人泅水牽引,木筏才能尋路前進,不致胡漂亂流。如果衛楹是用這個法子下去的,那個擄走她的人定當水性頗佳,而現在——若衛楓要依靠木筏,這個牽引之人只能是她了。

但衛楓在外尋了一轉,面色顯然不好:“只找到一根砍下的樹幹,剩下的消自己砍樹。但我沒有合適的刀斧用具,單姑娘你呢?”

他的兵刃是把寒鐵製尺,雖說硬得很,但砍樹顯然不行。刺刺也搖了搖頭。她手裡的……是伶仃劍。且不說劍本不適合劈砍,伶仃甚至是柄中空的斷劍。

從青龍谷帶出“逐血”和“伶仃”時,她用的是兩個並不相稱的劍鞘。“逐血”至今尚不知是何人從朱雀墓前掘出,單疾泉死後,這把兇器被交給單家,劍鞘卻一直未曾找見,大約還在真兇手中;“伶仃”則是看望許山那日被她從關秀的醫寮裡要來,劍鞘當時卻也不知所蹤,直到上個月在夏家莊見到陳容容,她才曉得它是被張庭的人從青龍谷前樹林裡撿回去,同別的物事一起放在殿前司的庫房裡,夏錚掌了禁城司防之後曉得此事,就把幾件同夏琰有關的物件領了出來,帶回家中。既見劍在刺刺手中,陳容容便將劍鞘亦給了她,湊作原樣。

兩劍之中,長劍“逐血”遠比斷劍“伶仃”適用防身,劍性兇烈也能強自身之勢,可一來,它沾了父親最後的血,於刺刺而言,它的“不祥”遠超過“伶仃”,二來,她曉得這是夏琰已經還給朱雀的劍——他或許至今都還不曉得此劍竟又破土,必不希望還有人帶著它招搖於江湖,是以她便將“逐血”留在一醉閣自己的房間裡,只攜著“伶仃”上路。這柄斷劍雖說夏琰很少用到,但不知為何,她卻總記得起自己坐在他身邊,擦拭著它的那個早晨。她有時希望時光倒轉,自己能夠在那個早晨就堅定地戳破他的謊言——“我為了向你爹表我衷心,拿劍刺傷了自己。”——如果當時能就著話裡的破綻再多追問他幾句,如果當時就能知道是父親出手刺傷了他,她想自己無論如何,也一定會阻止後來那許多更大的不幸發生。

……還是衛楓忿忿的說話聲將她拉回至眼前。這一個多月來,她時常不知不覺就陷入這樣的悔恨與痛惜裡,不知是在責怪自己,還是在責怪旁人。只聽衛楓已說到了:“……那匪人手上便有把似大砍刀樣兵刃,這些事自是早在他計劃之中,尋常人哪裡會攜這樣兵刃!”顯然,沒法砍樹,兩個人內力外勁也都沒到能徒手擊倒拔起一棵樹的地步,做木筏這種事又成了紙上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