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不,告訴爹一聲好了。”刺刺輕聲道。

“不行。”沈鳳鳴道。“你爹在夏莊主那裡——這事不能讓夏莊主知曉。”

“為什麼?”這下連刺刺都有些不解起來。

“……君黎受傷的事情,還沒告訴他們。”沈鳳鳴沒法解釋若夏錚夫婦得知君黎這樣的重傷,會是何等驚惶著急。

“哼,露出馬腳了吧。”單無意手向他一指道。“連我爹和夏伯伯那裡都不敢說,還敢說自己不是騙人的!刺刺,你現在曉得他的真面目了吧!”

“誰有空來騙你——要不是那道士那樣子……”沈鳳鳴焦急無已,心念一動,忽地上前一伸手,抓住了他腰側刀柄,向外便抽。

無意以為他要動手,一驚伸手來擋,可哪裡及得上沈鳳鳴動作之快,刀已出鞘,卻見他反將那刀斜過來,鋒刃架向他自己頸邊。

“你不放心,拿刀架著我走——總行了吧?”他瞪著單無意。

單無意一時也未料到,呆了一下,神色才回復了狠惡之態,“好啊,你說的!”也便不客氣,抬手去握劍柄,偏又怕他有什麼花樣,猶豫了一下,才慢慢試伸手握住了。

沈鳳鳴哼了一聲。“該提防的人不提防,不該提防的卻費這勁。”

說著才轉向一邊的單刺刺。“小姑娘,你好走麼?”

刺刺捂著肚子站起來。“我還好。你快帶我去吧。”

單無意這回變得騎虎難下,只能這般押了他出去了。

馬車走得輕輕悄悄,車裡的刺刺那顆心卻在上上下下跳著。他醒了。可一貫那般含蓄內斂的他,怎會這麼死活要見自己,連沈鳳鳴都壓不住?她想著,覺得有些好笑起來。

而其中比好笑更多的,卻是種怪怪的心頭歡喜,這讓她下意識按著肚上傷口時,都忘了痛了。她的心思像是已經飛得很遠,想著待他好起來,要與他一起,走許許多多地方,看許許多多山水,說許許多多笑話。

到了地方,單無意見俞瑞在屋裡,也不好意思再拿刀逼著沈鳳鳴,用力將他推開了,回身去扶刺刺。沈鳳鳴最先走進,俞瑞已聞,回頭道:“你怎麼回事,他方才不是退了燒了,讓你看了一忽兒怎麼又燒起來了?”

“又發燒了?”沈鳳鳴連忙上前。君黎一張臉血色全無,那雙微微睜開的眼睛,反倒燒得佈滿血絲。

“她……人呢?”他看見沈鳳鳴,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俞瑞才看見單無意扶了刺刺進門來。“你去尋這女娃兒了?”他口氣才好些,起身道,“女娃兒,你過來。”

這般凝峻的氣氛一時讓刺刺未敢發聲,不無緊張地走近。一路那麼歡快的想象在看到君黎的這一刻戛然而止了。她以為這麼久了,自己退了燒,他也退了燒,自己好起來了,他也該好起來了。可卻在見到他時,才省悟過來他的傷勢比自己重那麼多。不要說痊癒,他還遠遠沒到哪怕稍稍好那麼一點的地步。

兩天,他瘦了何止一點點,那像是隨時要油盡燈枯的模樣,又怎麼是個會好起來的樣子。可視線及到了刺刺,他眼睛裡還是放出光亮來。俞瑞忙往他肩上輕按。“別亂動。女娃兒見到了,現在放心了吧?”

君黎安定下來,可一雙眼睛還是沒肯閉上,一直這樣看著刺刺。沈鳳鳴早就搬來個藤椅,道:“小姑娘,你先坐下歇會兒。”

“他怎麼……怎麼還是這樣。”刺刺著急地道,“鬼使伯伯,他……他什麼時候會好起來?”

“原本已經好起來了。”俞瑞也像是有些無奈。“他體內撕傷嚴重,好不容易補救了,卻仍脆弱無比,那身體這幾日是一動也不能讓他動的,只能躺著。今日燒退了,我料他稍許有好轉,明後日也該醒了,誰曉得他醒得比我預料得還早——這未必是好事。他體力尚不足,人醒著,所耗更大,而且身體終究也不自覺會稍許有些動彈,尤其是若有什麼情緒之激,愈發如此——現在又發起燒來,必是他體內又有傷口破裂了,但如今人血氣不足,不能封閉穴道阻止他行動,更不敢怎麼用力按住他——倒是比他昏睡時還更危險了。”

他說著,看了沈鳳鳴一眼。沈鳳鳴面上也顯無奈,道:“我又沒辦法。他剛醒的時候還好好的,忽然不知怎麼就激動了,死活要問我刺刺的情形。我說刺刺沒事,他卻又不信,非要見她的面,我看他再下去簡直就要自己爬了出來,不得已答應他將刺刺找來的。”

“這小姑娘好好的,那時候你不是就知道?”俞瑞便不無怪責地看著君黎,“她那時就已脫離了危險,你那會兒卻還醒著吧?”

“是啊,君黎哥。”刺刺也看著他。“我……我比你的傷好得多了,你自己都不顧好,還來擔心我有什麼事——我有爹,有哥哥在,要你擔心!”

卻見君黎似乎在動,她嚇了一跳,忙道:“別動啊!”俞瑞已道:“動動手足還不妨事。”果然已見君黎左臂伸出被子來,露出乾淨的手腕。

“我見……什麼都沒有。”他啞著聲音解釋。

她心裡忽然大動。每一次他這樣重傷,只要她在左近,都會在他腕上套上一個草環。那是她的祈禱,是她給他的護身符,以至於他不知不覺竟習慣了每從魂飛魄散的生死之門回到這人間,腕上都有那道青色——可這次她忘了。

或者說,她沒顧得上,也沒這個機會。她把他交給別人——交給俞瑞了。可他竟由此以為她有了什麼不測,以至於什麼人的話都不信了。

“你這個……呆子!”她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緒卻難以抑制,那一滴淚還是這麼滑過了鼻翼。她忙伸手抹去,裝作嬌嗔:“我明天就給你做一個還不成麼。”

“不用了。”他看著她啞啞地笑。“你人都在這裡,我還要那個幹什麼。”

他畢竟發著燒,說幾句話就累得不行,可臉色反而像是好起來,以至於俞瑞都嘖嘖了兩聲。“到底是小女娃兒厲害,我‘鬼使’自嘆不如,自嘆不如。”

“不是的,君黎哥這一次——全靠鬼使伯伯。”刺刺努力著站起來,要向他輕輕一拜,可腹上疼痛,怎麼都彎不下身去,被無意扶住了,道:“你小心點,刺刺。”

“嘿嘿,卓燕這個女兒倒是乖巧。”俞瑞捋須而笑。

正說著,外面忽然傳來通通通好幾人上樓的腳步聲,在這夜晚的客棧顯得尤其明顯。一陣略帶猶疑的交頭接耳聲之後,門被不無急促地一敲。

“是誰?”沈鳳鳴問道。

外面的人認出他聲音來。“沈公子麼?我是陸興,夏大人派我來的。”

沈鳳鳴暗暗吃了一驚。莫非夏錚知道了?可也沒辦法,只得給他開了門。

陸興果然帶了好幾個人,一見單無意等人都在,也不無驚訝,進來道:“這位前輩,沈公子,單公子,單姑娘,我是奉夏大人之命,要接君黎道長去夏府的。大人方才剛剛得知道長受了傷,十分著急,遣我們連夜來了,說務必要接他過去。”

“這個……”沈鳳鳴反犯了躊躇。頭一日俞瑞、單疾泉和單無意將受傷的君黎和刺刺推回梅州城的時候,恰被他撞見了。他大致問知了情況後,當下就拉住了單疾泉,要他務必不要將此事告知夏錚——可今日,莫非他還是說了麼?

“接去夏府?我看最好不要。”俞瑞已道,“這小子身體裡有暗傷復發,如今不宜移動,就在此吧。”

“可是……”陸興面上犯難。“夏大人很擔心,說外面未必安全,也未必舒適,要我們務必接道長過去的……”

“出了事誰負責?”俞瑞哼道,“你倒自己看看他這樣子,你敢動他麼?”

陸興才上前一些。君黎眼皮微抬,已經看見他。“陸大俠。”他顯得有些可憐。“我如今——恐真的移不了。煩請……煩請回去告訴夏大人,就說……君黎謝他掛念,只是暫且不便過去,請他只管放心,俞前輩和鳳鳴在此,我不日自會好轉的。”

陸興見他果然傷得重,也沒了計較,想了一想,道:“不管怎麼說,夏大人交待了,務必保證君黎道長的安全。既然道長留在此地,我派個人回去稟報夏大人一聲,我們餘下的人,便在此隨時候遣就是。”

君黎想說什麼,可眼睛痠痛而閉,氣力已不足了。他心裡何嘗體會不到夏錚得知自己受傷那般心情,他也完全明白他為什麼卻又不親身前來。他有那麼一些欣慰,更多的仍是苦澀。

耳邊已聽刺刺道:“陸大俠,我一會兒也要回去的,若你擔心,我跟夏伯伯解釋好了。”

“那——有勞單姑娘。”陸興道。“我們暫且守在外頭。”

君黎才聽刺刺聲音又到了身邊,輕輕道:“君黎哥,我今日先回去了,你好好睡著別動。我明日再來看你。”

無意也道:“是啊君黎哥,你好好養傷。只可惜——爹和我明日就要回去了,恐怕我已沒機會再來,不過刺刺還會留著陪你,你便放心。待傷好了,你們一起來青龍谷,我們再見面!”

君黎聽得他明日要走,費了勁睜眼要說話,刺刺卻道:“先不要說了,有什麼話都等你好起來再說。我知道你捨不得我哥哥的,不過他和爹一起走,不會有事的。”

“你呢?”君黎眼睛動著,說得辛苦。“你爹怎肯丟下你?”

刺刺才想起自己出來得急,單疾泉給他的那一封信放在了枕下,沒有帶來。這一下反怕他若知曉了要掛念了,也便未提,只笑道:“我是因為受傷了,所以爹叫我在這裡養傷呢。他也說了要我照顧你的,你放心好啦,我這回不是私下裡跟他抗著的。”

君黎忽又不知該以何種態度回答她的話,看著她,只能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