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裡,全是沈姜的心腹宮女和內侍。

寢殿外,是裡三層外三層的金吾衛。

沈姜面無表情地盯著蕭煜,冷淡拂袖。

內侍會意,立刻恭敬地呈上硃筆紙硯,在矮案上一一鋪陳開。

沈姜睨向南寶衣。

南寶衣會意,低著頭膝行至矮案旁,挽起袖管,親自為蕭煜磨開朱墨,只是那細白的小手卻有些顫抖。

朱墨漸漸磨得粘稠。

南寶衣提筆舔墨,旋即將硃筆呈給蕭煜,輕聲道:“陛下,請?”

蕭煜面色如雪,就連薄唇也變得蒼白。

他不肯接硃筆,眸色沉沉地凝視沈姜:“你一定要與朕,走到這一步?你要兵權,朕給了你。你要權勢,朕也給了你。富家商戶王孫公子,尚且三妻四妾,朕卻給了你二十年的獨寵。朕做的這一切,難道還不足以抵消當年對你的虧欠?那個琴師與你認識多久,朕與你又認識了多——”

“住嘴!”

沈姜呼吸急促,語速更急:“你也配提他?”

她抓過硃筆,扔在蕭煜臉上:“快寫!”

血紅色的朱墨,在男人蒼白的面頰上留下一筆長長的印記,昳麗入骨,更添穠豔。

蕭煜撿起硃筆,鄭重地放回到青瓷筆山上。

他道:“朕不寫。”

沈姜紅著眼睛盯了他半晌,最後自己拿過硃筆,在明黃絲綢上落筆,筆勢猶如行雲流水,所謂的禪位詔書一揮而就。

她寫完,吩咐道:“拿國璽。”

南寶衣看著矮案上的明黃錦盒。

瞄了眼天子,又瞄了眼沈皇后,她小心翼翼地掀開錦盒,捧出了那方和田玉璽,心裡卻暗暗念著阿彌陀佛上蒼保佑,可千萬別叫天子記恨她。

“砰”的一聲響,沈皇后果斷地在聖旨上蓋下了國璽印章。

她拿起聖旨,豔絕的面龐上流露出滿意的笑。

她囂張起身:“擺駕回宮。金吾衛留下,不準任何人出入乾和宮。”

宮女內侍,跟在她身後魚貫而出。

南寶衣留在最後,為蕭煜清理書案。

她擺放好筆墨紙硯,猶豫地望了眼這位落魄天子。

想安慰,卻莫名覺得,眼前這人根本不需要她來安慰。

她正要起身告退,蕭煜突然道:“對雍王來說,南司徒是值得信任的同伴。對阿衍來說,南家寶衣,是他此生摯愛。”

南寶衣抬眸,不解他是何意。

蕭煜拿手帕捂住嘴,重重咳嗽了幾聲,面色更加雪白。

他從懷裡取出一隻精巧的藥瓶,遞給南寶衣:“拿著。”

南寶衣困惑:“陛下?”

“將來給她救命的東西……”蕭煜垂下眼簾,睫影在蒼白的面頰上拉出黯然的陰影,“朕愛她,哪怕她背叛蒼生背叛江山,朕也依舊愛她,就像阿衍愛著你那樣。”

南寶衣捧著藥瓶,眸光微動:“陛下既然知道微臣和雍王的事,自然也該知道微臣效忠的人不是皇后娘娘。陛下怎麼敢斷定,千鈞一髮之際,微臣願意拿這藥,去救皇后娘娘?”

蕭煜從容自若:“你和皇后種下了雙生蠱,哪怕為了你自己,你也必須救她。”

南寶衣神色劇變。

雙生蠱的事,天子怎麼會知道?

她靈光一現,突然道:“難道國師……是您的人?!”

蕭煜不置可否。

南寶衣恍然。

怪不得一品紅肯在多年前遠赴錦官城教二哥哥文才武略,怪不得來到長安以後他也總是偷偷幫二哥哥,原來他是天子的心腹!

蕭煜,似乎在以另一種方式捍衛蕭家的江山。

南寶衣對眼前這病弱風流的男人,不禁多出幾分好奇。

她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才退出乾和宮。

……

因為拿到了禪位詔書,南寶衣便也不再顧忌,每日早朝,必定拿禪位詔書說事,懇求沈姜登基稱帝。

按照慣例,沈姜始終保持謙讓客套,樹立自己賢良淑德的形象。

南寶衣閒著也是閒著,決定把佞臣本色發揚到底,於是乾脆帶上十幾個諂媚官員,有事兒沒事兒就往宮門口跪,輪番嚷嚷天降神石、萬人血書、禪位詔書的事,繼續懇求沈皇后稱帝。

跟了沈皇后這麼久,她行事也越發果斷狠辣。

除了擁沈皇后為帝,在沈皇后的暗中授意之下,朝中位高權重的官員,幾乎全部遭到她和皇后黨派的彈劾和貶謫,繼而換上自己的心腹。

一時之間,長安城風聲鶴唳。

便是尋常百姓,也知道大雍快要變天了。

……

隨著冬至到來,北風過境,長安城一夜朔雪。

南寶衣穿著厚厚的織花夾襖,裹著獺兔毛緞面大氅,抱著個琺琅彩小手爐,穿過晶瑩潔白的園林,要去尚衣局取衣裳。

沈皇后的龍袍和冠冕,已經制作完畢。

只等三天之後,在城郊金雀臺,正式龍袍加身登基稱帝。

路過湖邊長亭,卻見亭子裡聚集著不少世家郎君和女郎,有的圍爐閒談,有的吟詩作畫,有的射覆嬉戲。

這些世家子弟,總愛聚會宴飲。

只是今日,二哥哥也在。

他髮束高冠,穿了身丹朱紅金鶴紋錦袍,金腰帶勒出勁窄的腰身,一襲玄黑色對襟貂毛大氅敞開,更顯風流高大。

他慵懶地支著頤,半眯著丹鳳眼,一手執玉箸,跟隨橫笛聲,有節奏地敲擊面前的金酒盞。

她尋聲望去,吹橫笛的姑娘端莊清秀,吹著吹著,便撩起眼皮,含情脈脈地勾一眼蕭弈。

南寶衣隱約記得,兩個月前在醉花陰見過這姑娘,嘗心說是曲州李大儒的千金,才華橫溢,精通音律。

她注視著兩人樂聲遙遙應和的這一幕,心裡很不舒服。

許是懷著身孕脾氣不好,許是連日受了太多良心上的煎熬和委屈,情緒在這一刻突然爆發,她想都沒想,轉身走向湖邊長亭。

她拾階而上,嗓音清脆嬌憨:“我來得巧了,你們這是吃酒呢?這般熱鬧,怎的也不請我?”

亭子裡的熱鬧和融洽,瞬間消弭無蹤。

眾人面面相覷,顯然並不歡迎她的到來。

南寶衣自來熟地坐下,隨手從果盤裡揀起一塊花糕,掀起水盈盈的丹鳳眼,睨向李姑娘:“對了,那個吹笛子的,我剛剛聽見你吹得不錯,繼續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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