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崇山抬手,屏退了伺候的宮人。

他在榻邊單膝跪下,拿起那隻冰裂紋描金小罐,舀出一勺珍珠膏,溫柔地塗抹在姜貴妃的肌膚上。

“一群廢物罷了,娘娘何必跟他們置氣?傳出去,沒的汙了娘娘的名聲,叫別人誤會娘娘是個苛刻的主兒。”

姜貴妃手肘撐在矮案上。

她把玩著一縷漆黑秀髮,垂眸看著顧崇山,戲謔道:“今晚的九千歲,脾氣倒是格外好……那小賤人現在如何?”

“被蕭弈救走了。”顧崇山面色清冷,“姜公子前往西廠要人,被蕭弈看見,於是……”

姜貴妃心底浮現出不妙的預感,“煥兒呢?”

顧崇山退後幾步,恭敬跪地,輕聲道:“娘娘恕罪。”

猶如驚雷炸響。

姜貴妃抬手捂住心口,美麗的面容上充滿了不敢置信。

她聲音發顫:“煥兒他,被蕭弈殺了?!”

“是。”顧崇山承認得乾脆,“這件事很棘手,論起來,終究是娘娘先動的手,如果鬧到皇上跟前,他只會偏袒蕭弈,嫌棄娘娘惡毒,嫌棄姜公子色慾燻心。”

姜貴妃臉色慘白。

她父親姜太傅妻妾成群,府裡子嗣眾多,就連孫子都有二十個。

可即便如此,煥兒也是所有侄兒裡面,與她最親近的那個……

“南寶衣殺了本宮的欣兒,蕭弈又殺了本宮的煥兒,這筆賬,本宮要與他們算個明白!”

姜貴妃歇斯底里,暴怒地掀翻了堆滿精美茶器的矮案。

顧崇山依舊跪在原地,脊背挺直如山,“娘娘說得容易,可蕭弈手掌五十萬大軍,就算是您父親姜太傅想對他動手,也並非易事。”

“五十萬大軍又如何?他又沒帶來盛京!”

“但是盛京,藏著他最精銳的部隊。”

姜貴妃遲疑,“你這話是何意?”

顧崇山頓了頓,“我自盛京,第一次去錦官城時,曾聽說過玉樓春的名號。玉樓春,明面上是戲樓,私底下,卻做著蜀郡最大的百曉生生意,勢力可想而知。第二次去錦官城,遠遠站在山崖之上,親眼目睹薛定威是如何走向窮途末路的。一支精銳的軍隊圍住了他,而軍隊的首領,恰是玉樓春的老闆,寒煙涼。”

“你的意思是……”姜貴妃詫異,“玉樓春其實是一支探聽訊息的軍隊,而他們效忠蕭弈?”

“玉樓春是和蕭弈同時進京的,戲樓也是蕭弈親自買下的。此外還有訊息稱,玉樓春的寒老闆,與蕭弈身邊姓沈的白衣幕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奴才斗膽猜想,他們大約是在密謀什麼。”

姜貴妃陷入沉思。

半晌,她朱唇輕啟:“私自豢養兵馬,與掌管國家承認的兵馬,可不是一回事……蕭弈,這是要謀反啊。”

她覺得她掌握了蕭弈的把柄。

她瞥向顧崇山,“伺候本宮梳妝,本宮要見皇上。”

她來到老皇帝的寢宮。

皇帝剛泡完熱水浴,愜意地歪坐在軟榻上,隨手翻開話本子。

上回錦官城去的匆忙,還沒來得及多看幾場玉樓春的戲。

如今玉樓春搬到了盛京,他終於可以大飽眼福。

他都想好了,這次換他來當東道主,請帽帽兄看戲聽曲兒逛花樓。

他們肯定會玩得很開心。

“皇上!”

珠簾外傳來嬌呼。

老皇帝急忙拿過奏章,匆匆遮住話本子。

他老神在在地捏著小鬍鬚,正兒八經地翻了一頁奏章,“愛妃大聲喧譁,所為何事呀?”

姜貴妃眼尖。

踏進來後,一眼瞧見他奏章底下露出來的一角話本子。

她輕笑,“皇上,臣妾又不是朝臣,您愛看什麼看什麼,臣妾又不會嘮叨您,您這般小心翼翼做什麼?”

“咳。”

老皇帝莫名臉紅。

他寶貝般捧出話本子,“這是陳詞唱穿新寫的摺子戲,叫《十年後我和我的前夫破鏡重圓了》,可了,陳詞唱穿簡直就是神人也!據說玉樓春正式開張那天,會首演這場戲。朕打算約上最好的大兄弟,騎上朕心愛的小白馬,一起去看戲玩耍。”

姜貴妃眸色變幻。

她原本是來告狀的。

可是,既然皇帝要親自去玉樓春,那麼不如讓他親眼看看,蕭弈在那裡藏了私兵。

如此,才好當場治罪。

她盤算得當,嬌滴滴地倚進老皇帝懷裡,“皇上您真是,看戲這麼有趣,當然應該和心愛的女人一起。難道臣妾不嬌媚嘛,難道臣妾不比南廣吸引你嘛?”

老皇帝面露猶豫。

講道理,姜貴妃真沒帽帽兄有趣兒。

更何況老都老了,哪兒來的嬌媚?

見他沉默,姜貴妃的表情有些微妙。

她慍怒,使小性子推了一把老皇帝,氣沖沖地離開了寢殿。

老皇帝擦了擦額頭冷汗。

女人真可怕。

還是帽帽兄有趣兒。

說起來,聽說帽帽兄家的大宅子,這兩日就能佈置妥當,帽帽兄搬家是大事,他得到場隨禮才是……

今夜是上元節。

盛京的街頭張燈結綵、火樹銀花,官府甚至還建造了巍峨的花燈樓,遠遠望去璀璨爛漫,亮如白晝。

攤販們叫賣著各種湯圓花糕,踩高蹺、打腰鼓、跑旱船的把戲數不勝數,最受歡迎的自然是耍龍燈。

他們拖著長長的龍燈,玩著雙龍戲珠的把戲,和舞獅子的隊伍一起穿過熱鬧的長街,小孩子們前呼後擁,搶著去拔獅子身上的錦毛。

士子佳人紛紛走上街頭,花燈下鬢影衣香、眉目含情,盛京的上元夜,是團圓的日子,更是年輕人們歡縱的機會。

寬敞華貴的馬車,徐徐駛過街心。

寬大的狐裘鋪散在地。

蕭弈抱著南寶衣,眉目沉靜。

小姑娘還沒醒。

抱在懷裡軟綿綿的,像是一具綵衣娃娃。

他記得她朝那條黑暗的宮巷走去時,眼神有多麼孤寂淒涼,如同冰封萬里,了無生機。

南嬌嬌,究竟經歷過什麼?

他眸色晦暗,伸手卷起細密竹簾。

外間的熱鬧,衝散了車廂裡凝重的氣氛。

窩在他懷裡的少女,慢慢睜開了眼。

細白的雙手,無意識地抓住蕭弈的衣衫。

她注視著車廂外繁華的市井煙火氣息,輕聲:“二哥哥,我不喜歡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