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下半夜。

山寺細雪簌簌,僧侶各自回了禪房,宮女們坐在屋簷下,正打著盹兒。

遊廊裡,六角青皮燈透出冷白光影。

矮案上堆積著小山般的堅果殼兒,寒風吹過,碟子裡剝下來的花生紅衣像是蝴蝶般捲上夜空。

南寶衣吃得飽飽,趴在案上,睡得迷迷糊糊。

蕭弈靜靜看著木格窗。

高麗紙後一點暖黃燈火,倒映出斑駁人影。

依稀可以看出榻邊帳幔低垂,年輕的僧人坐在榻邊,擁著漸漸熟睡的帝姬,哪怕坐姿端正清高,為少女輕掖被角的手,也仍舊流露出潛藏在心底的保護欲。

他輕嗤:“六根未淨,算什麼出家人?”

南寶衣驚醒。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嘴角邊的口水沾上了幾瓣花生紅衣,茫然地左顧右盼:“出嫁?誰要出嫁?帝姬不能出嫁!”

蕭弈彎起薄唇。

他拿出一方手帕,仔細為小姑娘擦乾淨嘴角:“沒人要出嫁。”

南寶衣鬆了口氣,又開始打瞌睡。

蕭弈抱起她:“山間落雪,在這裡睡會染上風寒。我抱你回屋。”

他徑直朝自己歇腳的禪房走去。

南寶衣睡意朦朧眼皮打架,心安理得地享受著他的照顧。

等他步出蕭青陽的禪院,她才猛然睜開眼。

不對啊!

她和二哥哥已經不是夫婦,他抱著她作甚!

看方向,還是往他屋裡抱!

深更半夜,佛門重地!

這廝色膽包天!

她緊張:“你你你——”

“不許說話,否則就親你。”

蕭弈淡然,拿斗篷給她裹嚴實。

南寶衣連忙捂住嘴。

她瞪著蕭弈,一路從蕭青陽的禪院,瞪到他的禪院。

蕭弈穿過種著青柏的青磚小徑,拾級而上。

守在廊下的九喜,連忙起身行禮。

她看了眼被蕭弈牢牢抱在懷裡的南寶衣,低頭推開屋門,恭敬地退到一旁:“十言吃壞了肚子,因此由卑職替他守夜。”

蕭弈跨進門檻。

屋門從外面被關上。

蕭弈把南寶衣扔到青竹榻上:“別瞪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

南寶衣盤膝坐起。

她見蕭弈枕邊放著書冊,於是隨手拿過來,嘴上道:“你不抱我,我能瞪你嗎?堂堂皇子殿下,金尊玉貴,卻跟個登徒子似的。”

“別看——”

蕭弈伸手去奪。

南寶衣已經翻開。

她只瞄了一眼,立刻嫌棄地還給他:“你竟然一個人偷偷地看這種圖!躲在自己府裡看也就罷了,竟然還帶到外面!”

蕭弈合上圖冊。

耳根微紅。

他坐到南寶衣身旁,捏了捏她的臉蛋:“誤夾在卷宗裡帶出來的,並非有意。我本就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府中不曾金屋藏嬌,又沒有去逛花樓的癖好。你再不給我看避火圖,我還是男人嘛?便是顧崇山,也曾偷偷摸摸地看過這種東西吧?”

南寶衣勾弄著錦被,嘴角忍不住地翹起。

她知道,男人和女人是不一樣的。

二哥哥一副要為她守身如玉的口吻,算是很喜愛她了。

她想著,傲嬌地打了個呵欠:“我好睏,得睡了。”

她捲起錦被,滾到床榻裡側。

她幾乎要貼到牆上。

蕭弈合衣躺下:“不必離我那麼遠,我雖不信神佛,卻也敬重僧人虔誠,不會在他們的地盤上,做出格的事。”

小姑娘沒搭理他。

他從容地閉上眼。

沒過多久,就感覺到身上多了些東西。

他睜開眼。

小姑娘傾著身子,正仔細給他蓋上半邊兒錦被。

她抬眸看他一眼,又兔子精似的鑽回了被窩。

蕭弈摸了摸錦被,薄唇笑意更盛。

南寶衣躲在黑暗的被窩裡。

她睜著眼睛,聽著背後平穩的呼吸,突然多了些淚意。

二哥哥是真心喜愛她的。

如果她沒有殘缺該多好。

如果她沒有殘缺,等拿到卷宗,家族被評為上品士族,她就可以以士族女郎的身份,驕傲而又問心無愧地站在他身邊。

如果她沒有殘缺,她不比任何長安的世家女郎遜色。

如果她沒有殘缺,她配得起他。

久違的自卑感在寂靜的深夜悄然襲來,少女躲在黑暗裡,獨自用手背擦去失控的淚水。

他求而不得,她又怎能得償所願?

禪房靜謐,能聽見山中落雪的聲音。

可蕭弈聽不見雪聲。

他只聽見了少女努力壓抑的抽噎聲。

撕心裂肺,摧人心肝。

他能感受到,她死死抓著錦被,因為壓抑得太厲害,渾身都在輕顫,她生怕會被他聽去。

他沉默著翻過身,一把撈過南寶衣的腰肢,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屋外風雪肆虐。

南寶衣由他抱著,因為知道明天黎明到來時,她仍舊得被迫疏遠他。

她好捨不得二哥哥。

……

次日。

山寺鐘聲杳杳。

南寶衣醒來時,枕邊人已經不知去向。

她自個兒梳洗乾淨,走出禪房,看見周聆書和唐驍穿著不知道從哪裡搞來的僧袍,抱著茶水並排坐在屋簷下,正在賞雪。

她好奇:“殿下呢?”

唐驍目不轉睛:“下山辦案去了。”

南寶衣往四周瞄了瞄,沒瞄見九喜。

她道:“九喜呢?”

周聆書從容不迫:“跟著下山了。”

南寶衣“哦”了聲,心裡怪不是滋味兒的。

她又見這兩人怪里怪氣的,不禁道:“你們坐在這兒幹什麼?”

“參禪。”

兩人異口同聲。

南寶衣抿了抿小嘴。

參禪……

這倆繡花枕頭能參得透禪才怪。

她搬了張繡墩,也坐在他倆身邊:“我與你們一道參禪。近日總覺得心裡毛躁,能平心靜氣片刻也是好的。”

於是三人都抱著熱茶,靜靜觀望落雪。

過了一刻鐘。

南寶衣率先收回視線,喝了口冷卻的茶,道:“怪無聊的。”

得,她是第三個繡花枕頭。

周聆書和唐驍跟著收回視線,揉了揉酸脹的眼睛:“我們也覺得怪無聊的。”

南寶衣想起什麼,問道:“對了,你們來萬國寺,辦的是什麼案子?”

唐驍道:“長安城附近村鎮,每年都在發生新嫁娘失蹤案,連續十年,失蹤的新嫁娘多達七八十個,已經成為轟動長安的第一懸案。

“今年倒是沒發生過,就在大家以為兇手可能金盆洗手時,半個月前,萬國寺附近突然發生了一例。新嫁娘坐在閨房等待夫婿迎親,突然就不見了。

“十年來,歷任司隸都找不到破案線索,於是有信鬼神之人,將新嫁娘的失蹤稱作——山神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