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逶迤。

黃昏的時候,車隊在驛站休息。

南寶衣一手扶著蕭弈,一手挽著裙裾,款款從馬車裡出來。

正要踏進驛站,卻瞧見那陰鷙的將軍,把駿馬栓到栓馬柱上,動作是那麼遲緩,餘光不停往洛陽方向張望,像是在盼望什麼。

南寶衣團扇遮面,小聲對蕭弈道:“二哥哥,他是在眼巴巴盼著寒老闆呢。聽說寒老闆要留在洛陽當大家閨秀,這老鐵疙瘩就像丟了魂兒似的……如此沒有定力,虧他還是金吾衛的首領!”

蕭弈哂笑。

英雄難過美人關。

一路走來,沈議絕頻頻顧盼,見官道空空,恨不能下一刻就勒轉馬頭返回洛陽。

從沈議絕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南寶衣故意高聲:“二哥哥,如果我是寒老闆,你是沈將軍,你會娶我嗎?還是會山長水闊不辭而別?”

蕭弈毫不掩飾:“八抬大轎,十里紅妝,明媒正娶。”

“若是你家人不同意呢?”

“娶你的是我,不是我的家人。”

南寶衣可滿意這個回答了。

她從團扇後面瞅沈議絕,只見他若有所思。

她眼珠微動,再添一把火:“等我們回到長安,寒老闆大約已經說好婆家了吧?真不知道怎樣的俊傑,才能配得上她。怕只怕她又遇上薄情郎,將來被辜負……”

每說一句話,沈議絕握著韁繩的手就緊上兩分。

心境早已亂得一塌糊塗。

像是聯想到了不好的情景,他手背處青筋暴起,左眼下的刀疤格外猙獰,想要吃人似的!

等她說完,那黑臉的將軍終於忍無可忍,利落地翻身上馬。

南寶衣睜圓了眼睛,明知故問:“已近黃昏,沈將軍這是要去哪兒?”

沈議絕厭極了南寶衣總是笑話他,因此不肯搭理她。

他打定了主意,正要策馬回洛陽城,卻聽見馬蹄聲由遠而近。

抬眼望去,驛道蒼蒼,一騎彪悍的棗紅馬風馳電掣地拐過彎道,往驛站疾馳而來。

馬背上的少女,巴掌臉,杏子眼,削肩細腰,媚骨天成。

梨花白的勁裝獵獵翻飛,腰間盤著的馬鞭更添颯爽利落。

寒煙涼……

沈議絕沉黑的眼眸,像是被煙火點亮,就連呼吸也小心幾分,唯恐看見的美人只是幻影。

寒煙涼策馬進了驛站,敏捷地翻身下馬,先給了南寶衣一個大大的擁抱:“趕了一路,可算是趕上了!”

南寶衣有點遺憾。

她知道寒老闆留在洛陽城,是為了和殷朝宗、穗穗多說說話,本以為怎麼也要多住兩三個月,沒想到才多住了半天。

現在好了,原本還能刺激沈議絕回洛陽城追她,她自己主動過來,沈議絕定然不會再像剛剛那樣衝動。

她瞅向沈議絕。

男人抿著唇,假裝無事地跨下駿馬。

南寶衣揶揄:“沈將軍不是要出門嗎?怎麼見到了寒老闆,又不出門了?”

沈議絕看了眼寒煙涼,面色淡淡:“本想出門撿柴火,只是才注意到天色已晚,附近山脈裡又有狼群,因此還是作罷比較好。”

南寶衣暗笑一聲。

這老鐵疙瘩,竟然還學會了撒謊。

寒煙涼慵懶地伸了個懶腰:“說起柴火,我趕了一路,想洗個熱水澡。驛站裡有熱水嗎?”

南寶衣看了眼荒蕪的驛站,搖頭:“我們才過來,連屋子都沒收拾呢,自然是沒有熱水的。”

她話音剛落,沈議絕又翻身上馬。

他認真地望著寒煙涼:“我去撿柴火,過會兒就有熱水了。”

說完,急匆匆地策馬而出。

耳尖面頰,似乎還浮著激動的紅暈。

南寶衣好笑:“這會兒倒是殷勤上了,早幹嘛去了?”

寒煙涼哂笑,未作評判。

南寶衣搖了搖團扇,清亮亮的眼睛又望向蕭弈:“二哥哥,我也想洗熱水澡,你給我撿柴火去唄?”

“不去。”蕭弈拒絕得乾脆。

南寶衣惋惜:“所以愛會消失,對嗎?”

蕭弈指了指驛站角落:“那裡不是一堆嗎?”

南寶衣愣住。

想起沈議絕興沖沖跑出去撿柴火的樣子,她抿著嘴兒,更想笑了。

……

半個月後。

車隊即將抵達長安。

正值盛夏,灞河邊楊柳更青,蟬鳴添了幾分聒噪,陽光有些毒辣,白花花地照在地面,連官道上的行人都稀少很多。

南寶衣坐在車廂裡打扇。

想起沈皇后交給她的任務,她有些頭大。

“南嬌嬌。”

車廂外面傳來蕭弈的聲音。

她挑開竹簾。

蕭弈騎在駿馬上:“我打算現在進京,你要與我一道嗎?”

南寶衣:“咱們分開進京,不然沈皇后看見咱們在一起,要生氣的。”

蕭弈思慮片刻,點頭:“也好。”

他帶著一隊兵馬走了。

蕭隨沒管南寶衣,帶著兩個小傢伙跟著哥哥入京。

車隊遠去後,四周逐漸安靜。

河邊沒有風,蟬鳴聲叫人煩躁。

南寶衣放下團扇,從袖中取出匕首。

把玩片刻,她慢慢拔出匕首。

刀刃閃爍著寒芒,照亮了她的雙眼。

……

南寶衣在長安郊外歇了一夜,才乘坐馬車,進宮去見沈姜。

坤寧宮裡擺著一座座冰鑑,高髻的宮女們手持團扇扇出涼風,角落的薄荷荔枝香透著幾絲清涼,燥熱的盛夏彷彿也變得愜意起來。

珠簾剔透。

倚在貴妃榻上吃荔枝的美人,紫色宮裙曳地,冰肌玉骨,長髮未梳,慵懶地鋪散在枕間,只在鬢角簪了一朵碗口大的牡丹。

她垂著捲翹的睫毛,並沒有去看南寶衣。

南寶衣小臉蒼白。

手臂上,還纏著厚厚的紗布。

她規規矩矩地低頭跪下,恭聲道:“微臣給娘娘請安,娘娘千歲!”

“千歲?”沈姜輕嗤,“臥榻之側,有猛虎伺機而動,欲要食人。本宮酣眠尚且不能,又如何千歲?”

南寶衣頭低得更深,一手撫上右臂:“微臣曾試圖行刺雍王,只可惜被雍王察覺,不僅沒能傷到他,反而弄傷了自己的手臂……沒能完成使命,求娘娘責罰!”

“受傷了?”

沈姜終於抬起眼。

南寶衣挽起袖管,沉默地拆開紗布。

一重重紗布掉落在地,少女白皙的手臂上,赫然有一道新鮮傷疤,傷疤很深也很長,甚至還有縫過針的痕跡,像是一條蜿蜒醜陋的大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