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廈門窗輕掩。

穿著深青色女官服制的少女安靜地站在簷下,聽見門後傳來那對母女的竊竊私語。

不必細聽,也知道絕非好話。

她踏下臺階,徑直往熱鬧處走。

兩名小宮女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恭聲道:“裴姐姐,選秀已經準備妥當,隨時都可以開始。也為裴二姑娘仔細打點過,給了她最好的上場順序,與她同時上場的女郎都是容色尋常的,一定能襯托出她的不俗。”

裴初初聲音極淡:“她是我的堂妹,是得‘仔細’打點。”

小宮女愣了愣。

跟了裴初初多年,她很快就領悟到對方的意思,意味深長地一笑,立刻轉身辦事兒去了。

裴初初腳步未歇地往高座方向走。

她的雙手交疊在身前,姿態高華內斂,杏眼隱隱藏著鋒芒。

她不喜歡嬸孃和裴敏敏。

她也不喜歡被人輕賤。

在宮中活了多年,她早已不知體諒寬容是何物。

她只知道若想不被欺負,就得學會以牙還牙。

別家女郎的生存之道,是雙親照顧家族庇佑。

而她裴初初的生存之道,是寸利必爭睚眥必報。

行至高座,天子已經到場,寧聽橘湊在旁邊跟他說話,年歲不大的小丫頭第一次看選秀,比自己挑選夫婿還激動,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恨不能一口氣向天子介紹完在場的所有的女郎。

蕭明月坐在一側,見裴初初過來,拉了拉寧聽橘。

寧聽橘笑眯眯地打招呼:“裴姐姐!”

裴初初“嗯”了聲,上前為蕭定昭斟茶,恭聲道:“秀女都已到場,隨時可以開始。”

蕭定昭的目光掠過她的手腕。

少女的手腕白皙纖細,戴著他送的玉鐲子,顏色相襯嬌豔至極。

他的神情柔和幾分,道:“那就開始吧。”

參加選秀的女郎不僅有長安貴女,還有地方世家精挑細選送上來的千金,環肥燕瘦才貌雙全,猶如亂花迷人眼。

蕭定昭單手托腮,彷彿是在認真品鑑她們的容色風度、談吐才華,不時微微頷首,俊臉上浮現出禮貌溫柔的笑容,像是在欣賞肯定她們的實力。

然而眼角餘光,卻三不五時掃向裴初初。

她低眉斂目,永遠都是那副波瀾不驚的表情。

他是選秀也好,是納妃也罷,彷彿與她並不相干。

蕭定昭心底又湧出難以自抑的戾氣,這種感覺就像是最熟悉的東西即將脫離自己的掌控,而他對此竟然無能為力。

身為帝王,他的掌控欲比尋常人更甚。

他無法容忍這種無能為力。

他摩挲著茶盞,似笑非笑地注視著新登場的女郎:“那位,就是你的堂妹裴敏敏吧?果然天姿國色。”

裴初初望去。

她這堂妹,容色雖是上等,可哪裡擔得起一句天姿國色?

天子奏章看多了,小小年紀眼睛竟不大好使了。

她面上卻很恭敬:“回陛下,正是臣女的堂妹。”

蕭定昭像是起了幾分興致,對裴敏敏道:“朕聽說敏敏妹妹乃是長安第一才女,想必琴棋書畫都很不俗。不知舞藝如何?今日晴光瀲灩,可否請敏敏妹妹為咱們跳一支白紵舞?”

選秀場寂靜了一瞬。

天子始終沒有表現出對哪位女郎特別的興趣,沒想到竟然會對裴敏敏另眼相看!

在場的貴夫人們忍不住對裴夫人投之以豔羨的目光。

這皇后之位,恐怕是要落入裴家的手掌心了。

裴夫人笑逐顏開,坦然接受四面八方的恭維。

所以說宮裡有人辦事就是方便,瞧瞧,有裴初初那傻丫頭在,她的女兒可不就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裴敏敏同樣狂喜,然而笑容卻有些保持不住。

她也知道這個機會得來不易,可她臨上場前,突然肚子痛,現在整個肚子像是翻江倒海,她恨不能立刻去西房解決,別說跳舞,就是站都要站不住了!

春陽之下,少女臉色蠟黃,額角隱隱冒出細密冷汗。

她突然靈機一動,恭聲道:“臣女……臣女的白紵舞一向極好。不過,請陛下容許臣女換一身白紵舞裙。”

蕭定昭頷首。

裴敏敏如蒙大赦,連忙下場。

裴初初淡然地給蕭定昭添茶。

餘光,卻把裴敏敏蠟黃的臉色和倉皇的動作盡收眼底。

宮裡哪有什麼意外。

不過是她的人在裴敏敏喝的茶水裡放了些巴豆而已。

她並非善茬,裴敏敏想欺負她利用她,就得做好被報復的準備。

她放下金壺,不著痕跡地朝宮女使了個眼色。

宮女會意,立刻跟上裴敏敏。

裴敏敏本打算藉著換舞裙的機會去一趟西房,還沒來得及動作,一名宮女立刻攔住她,恭聲道:“裴二姑娘是要去哪兒?天子等得及,請您務必快些更衣。”

裴敏敏小臉扭曲:“我有事——”

宮女不由分說地呈上白紵舞裙:“請姑娘更衣。”

裴敏敏快要哭了,只得強忍著痛苦更換舞裙。

選秀場上,編鐘聲起。

裴初初面無表情地看著高臺,裴敏敏正艱難地扭動步履輕甩雙袖,努力讓自己的舞姿看起來輕盈飄逸。

然而她的動作實則詭異至極,像是村子裡跳大神的婆子。

眾人面面相覷。

說好的長安第一才女,這就是裴敏敏的實力?

未免太可笑!

裴夫人臉頰滾燙,不解地盯著自己女兒,她知道敏敏的舞藝乃是頂尖,可她今天怎麼跳成了這樣?!

終於跳完,裴敏敏哭著行了一禮。

她再顧不得其他,轉身直奔西房。

蕭定昭懶懶托腮,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誇獎的話:“裴姐姐的堂妹,倒是有趣。”

裴初初溫聲:“陛下可要納入後宮?”

她瞭解蕭定昭的品味。

這少年鍾愛完美的人和物,眼裡容不得半點兒瑕疵,像裴敏敏這樣丟了臉的人,他是很嫌棄的。

蕭定昭笑而不語。

他擺弄著茶盞,莫名從裴初初的語氣裡感受到一點酸意。

裴姐姐不希望堂妹進宮。

也就是說,裴姐姐不喜歡他納妃,這代表她不喜歡他親近別的女人。

四捨五入一下,等同於裴姐姐喜歡他。

少年在心底嘆息,他對裴姐姐並沒有男女之情,裴姐姐卻對他生出愛慕,這可如何是好?

他沉吟著,藉著龍案的遮掩,突然憐惜地握住裴初初的手:“裴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