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管事斜橫著巧織外婆的背影,看著她出了院門,往地上啐了一口。

“這婆子瘋勁兒上來,真敢不要命,她要走就讓她一家門滾出去。”馬管事媳婦倒了杯茶遞給馬管事。

“這事兒是我能作主的?”馬管事沒好氣的懟了句。

“那倒也是。那怎麼辦?”馬管事媳婦嘆了口氣,愁起來。

她們一家門一樣是奴兒。

“再說吧,我去織坊看看。”

馬管事本來就一肚皮煩惱,這會兒更是煩上添煩,站起來,揹著手往外走。

在織坊裡前前後後看過一圈兒,馬管事正要回去,織坊東家施六爺身邊的小廝小跑進來,看到馬管事,急忙招手叫道:“六爺叫你趕緊過去!”

“是是是!”馬管事一迭連聲的答應著,跟著小廝,連走帶跑趕往施六爺家。

四個管事已經到了兩個,施六爺啜著茶,看起來很不高興。

馬管事屏著氣,垂手站好。

片刻,最後一個管事急步進來,施六爺咣的一聲將杯子丟在桌子上,沉著臉道:“咱們織坊一千多號人,你們就挑出來九個人?一千多號人,就這麼幾個閒人?”

“六爺教訓得是,小的錯了。”馬管事和三位管事一起,欠身垂頭認錯。

雖然挑九個人是施六爺吩咐下來的,可施六爺的話不管對錯都是他對,絕不能爭辯。

“沒事找事兒,淨給老子添亂!”施六爺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四位管事齊齊垂著頭,屏氣噤聲。

“什麼東西!成天在老子面前吆五喝六!”施六爺又拍了一巴掌。

馬管事恭謹依舊,心裡微微松馳下來。

施六爺這脾氣不是因為他們。

吆五喝六……祥雲坊?

也就祥雲坊敢跟他們六爺吆五喝六了。

“……冊那孃的,你們幾個再挑點兒人,十個吧,要二十歲以上的,又要成手又要廢物,呸!冊那孃的,他以為老子織坊跟他家一樣,一窩子全是廢物!”

“請六爺示下,這人頭什麼時候報上來?”站在最右的管事小心翼翼問了句。

“冊那孃的你說什麼時候?就現在!

“怎麼?你們一個個手裡就管著兩三百人,還記不住認不全哪?怎麼著?還要回去對著冊子對著人一個個認臉?”施六爺的口水噴在四個人額頭上。

“拿花名冊給他們!就在這裡,給老子一個一個的說!有一個說不清的,老子把你們賣了!”

施六爺一肚皮邪火。

他們施氏族裡正在往各家攤派要拿出來的銀子,用來抵補稅銀,打點門路,偏偏絲綢總會傳了話讓停工,這一停工,說是至少兩個月。

這兩樁事兒,裡外裡就要摺進去他一半身家,可這兩樁事之後,誰知道還有什麼事兒!

比如這會兒,總會就在逼著他們賣織工了!

幾個管事捧著冊子飛快的說著各自的人手,輪到馬管事,馬管事上前半步,提著心陪笑道:“小的這裡正好有一家三口,男人叫王缺西,今年四十歲,做木工。”

施六爺攢起了眉頭。

“六爺聽小的講了就知道了!”馬管事急忙解釋了句。

施六爺哼了一聲,示意馬管事接著說。

“這個王缺西是外頭買進來的,心眼不怎麼靈光,六爺聽他這名兒就知道了,阿缺西。

“王缺西十歲那年正式拜師學木工,別的木工五年出師,笨一點兒的,六年七年也就出師了,可這個王缺西,足足學了十五年才勉強出師。”

施六爺神情緩和下來。

馬管事心裡微松,接著陪笑道:“從出師到現在,王缺西在木作上又做了十五年了,整個木作上,就數他月錢最低,實在是爛泥糊不上牆。

“王缺西的媳婦姓張,今年三十四歲,當年做學徒的時候,王缺西媳婦也算手巧,可還沒出師,就被卷軸砸掉了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也斷了半截……”

“手指頭都砸掉了,這還能叫手巧?”施六爺冷哼了一聲。

“是是是,比王缺西好一點點。這些年,王缺西媳婦就在織坊做做雜工,右手殘了,幹不了什麼活,只能抵半個人用。

“王缺西媳婦有個老孃,倒是個不傻不殘的,可今年整六十了。”

馬管事微微抬頭,小心的看著施六爺。

施六爺眯著眼,片刻,嗯了一聲,“給王缺西改個名兒,叫王大貴吧,六十歲那個改成五十,讓王缺西媳婦把手包好。”

“是是是!六爺放心。”

馬管事如釋重負,連聲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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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織跟著長隨進了客棧,緊張的心砰砰亂跳,頭一陣接一陣發懵,時不時用力眨一下眼,急切的尋找李小囡的身影。

李小囡正站在廊下看晚晴寫當天的稟報信,下意識的抬頭,迎上巧織急切無比的目光,忙抬手示意她過來。

李小囡的手剛抬起來,巧織就如離弦的箭一般直衝過去。

李小囡拉著巧織,往旁邊過去幾步,“出什麼事兒了?”

“沒,是,姑娘……”巧織緊張的兩頰緋紅,鼻尖一層細汗。

“你別急,慢慢講,先吃顆糖吧,我從嘉興帶過來的,可好吃了。”李小囡摸了塊獅子糖,剝開油紙送到巧織面前。

“姑娘我……”

“先吃糖。”李小囡笑道。

巧織接過糖放進嘴裡,一股子香甜從舌尖漫進喉嚨,巧織砰砰亂跳的心舒緩下來。

李小囡轉頭看了眼另外兩人,雨亭已經讓著兩人坐下喝茶吃點心了。

“姑娘,我阿孃、阿爹,還有我外婆,都在這一回要賣的人裡頭了,您能不能把她們都買回來?

“我阿爹是木工,手可巧了,織坊裡的木作活兒,沒有他不會的,他手可巧了,你看,這是阿爹給我做的香膏盒子。

“我阿孃雖然手殘了,可我阿孃可聰明瞭,織坊裡的活兒她道道都會,阿孃像我這麼大的時候,原本是要挑了做挽花工的,後來壓斷了手,不是不是!不是斷了手,手沒斷,就是這兩個手指頭沒有了。

“我阿孃識字,沒有她不認識的字。沒人教她,她自己學的,我也識字,我阿孃教我的。

“還有我外婆,我外婆年紀大了,可她年青的時候是織坊裡最好的挽花工。

“姑娘!”巧織期待而緊張的看著李小囡。

“你們一家四口?還有別的人嗎?”李小囡凝神聽完,笑問道。

“沒有了。”

“好,咱們和牙行約了明天一早看人,明天咱們一起去,免得二堂叔挑錯了人。”李小囡笑道。

巧織不停的眨著眼,姑娘答應的太容易太快了,她覺得她聽錯了,或者,姑娘這是玩笑話吧?

“怎麼啦?”李小囡抬手在巧織眼前揮了下。

“姑娘沒騙我吧?二爺要是挑不中怎麼辦?”巧織壓低聲音,說出了自己的擔憂。

“我問你,你阿爹手藝那麼好,你阿孃你外婆都是挽花工,織坊怎麼肯放她們出來?

“上一回他們瑞福坊、祥雲坊什麼的放出來的人,都是從學徒裡挑差的,這一回不一樣了?”李小囡挨近巧織,壓低聲音問道。

“我外婆講這一回也是挑不中用的。”巧織也壓低聲音,“是我外婆到馬管事家鬧了一回,說要是不把我們一家放出去,我們一家就死在馬管事家。

“就放出來了!

“對了,他們給我阿爹改了名兒,叫王大貴了,說是六爺賜的名兒,還把我外婆……”

巧織的話戛然止住,看著李小囡,眨了眨眼,唉了一聲。

“還是說了吧,我外婆今年六十,他們改成了五十,還讓我阿孃把手包好,不要讓你們看到。”

“真是噢,我又不計較這些。那這一趟放出來多少人啊?其它人怎麼樣?”李小囡又摸出兩塊獅子糖,給了巧織一塊,自己吃一塊。

“一共十個,你猜我怎麼知道的?”巧織咬著糖,笑的眯起了眼。

“她們去找你打聽了?”李小囡笑道。

“不是!他們都是藏著掖著挑人,不許往外講的。

“是馬管事到我家講的,說什麼一共才十個人,他好不容易才把我們家三口人塞進去什麼的。”巧織撇了撇嘴,“我不知道都有誰。”

“明天就知道了。”李小囡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