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刮過壓勝錢上的紋路。

少女突然莞爾。

世上哪有那麼多如果?

這人間不是因為如果才變得美好,而是因為意外才變得美好。

這輩子重頭來過,她只求家族平安前程錦繡,愛上二哥哥是她的意外,也是她最美好的意外……

“南大人,南大人?!”

殿中,負責主持品評大會的中正提高聲音。

南寶衣回過神,把壓勝錢牢牢握在掌心。

她走到殿中,朝各大世家行了一禮。

四面八方傳來竊竊私語:

“雖說先祖顯赫,她又是皇后娘娘的新寵,但南家只有她一個小女子為官。就這麼把南家評為士族,是不是對其他世家太不公平?”

“女子,呵!”

“相夫教子才是女子本分,她拋頭露面,風骨全無!”

“……”

南寶衣安靜聆聽,唇角始終噙著一抹笑容。

等到寶殿裡的議論終於停歇下來,她才從容不迫地理了理衣冠。

她展袖,恭敬地朝沈皇后作揖。

沈皇后挑眉:“南卿?”

南寶衣朗聲:“先祖不求功名,不慕權勢,選擇退居錦官城枕石漱溪,一身風骨令人敬佩。本官作為後輩,卻愛慕虛榮,貪戀官位。每到深夜,微臣想起先祖的上品風流,就忍不住愧疚到淚流滿面,難以成眠。”

流淚滿面……

難以成眠……

眾人表情詭異。

南寶衣哽咽著跪倒在地:“娘娘,什麼一品官位,什麼上品世家,微臣統統不要!微臣想效仿先祖辭官歸隱,從今往後晨鐘暮鼓為娘娘和大雍祈福,求娘娘成全!”

象徵官位的司隸令牌,被她高高舉過頭頂。

滿殿寂靜。

只餘下少女脆弱的抽噎聲。

坐在殿中觀戰的蕭子重,一串葡萄送到嘴旁都忘了吃。

他簡直驚呆了!

這特麼是哪裡蹦出來的戲精,她南寶衣捨得辭官歸隱?!

沈議潮正在喝茶,一口茶嗆在喉嚨裡,咳得滿面通紅。

據他所知,南寶衣一心渴求權勢,像她這種連根雞毛都捨不得拔的姑娘,肯放下官位和世家名聲歸隱田園?

還說什麼不要一品官位,誰給她一品官位了,她明明就是個二品!

沈姜慵懶支頤,掩袖輕笑。

她瞥向侍立在側的一品紅:“聽說寶衣是愛卿的師妹?”

一品紅汗顏:“是。”

沈姜意味深長:“寶衣視權財為無物,這份傲骨,本宮十分欽佩。愛卿以為呢?”

一品紅把玩著麈尾。

雖然不高興小師妹妨礙了乖徒兒的登天大道,但大庭廣眾眾目睽睽,還是要給小師妹撐腰的。

他俯首而笑:“回稟娘娘,小師妹初到長安時,就曾在山中隱居過一段時間。小師妹坦蕩磊落,雖是姑娘家,卻比殿中很多世家子弟更有擔當。她的胸襟和傲骨,真可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殿中眾人,表情更加詭異。

他們怎麼不知道,南寶衣有什麼胸襟和傲骨?

鎮國公寧肅趁機站起身,拱手道:“皇后娘娘,南大人不僅才高八斗,還有著超凡脫俗的氣度。微臣以為,能培養出這種才女的人家,必定以書香傳世,是積善之家!微臣懇請娘娘,容許南家位列上品!”

周家大郎君跟著起身:“微臣附議!”

有他們帶頭,一時間滿殿世家調轉風向,爭相稱頌起南寶衣。

南寶衣跪在原地。

滿殿熱鬧裡,她抬起手,撓了撓額角。

這些人誇的天花亂墜。

她怎麼不知道自己是大才女,還有著超凡脫俗的氣度?

誇得她都不好意思了呢。

趙太尉不服,甩袖譏諷:“沽名釣譽之徒,有什麼可稱頌的?”

南寶衣眨了眨眼。

她挽著袍擺站起身,自來熟地坐到趙太尉身邊,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趙太尉說的是,比起先祖,下官確實只是沽名釣譽。聽聞趙太尉也有隱居的志向,不如你我一同辭官,攜手去山中隱居,如何呀?”

趙太尉打了個激靈。

他如今官至太尉,他瘋了才去隱居!

他嫌棄地往旁邊挪:“你莫挨我啊,你莫挨我!”

魏太師翻了個白眼:“南家小女,慣會作秀!”

南寶衣溫聲:“明明是真情實感,怎麼就成了作秀?魏太師如果不信,可以跟我們一起去隱居,咱湊個竹林三賢,也不錯呢。趙太尉耕田魏太師織布,趙太尉挑水魏太師澆園——”

“閉嘴!”

趙魏兩人驚恐呵斥。

他們才不要過那種苦日子!

而且他倆把活兒都幹完了,她南寶衣做什麼?!

南寶衣保持著笑容。

她氣定神閒地斟了一盞熱茶:“瞧瞧,你倆做不到的事,卻認定我也做不到,還給我扣上‘沽名釣譽’、‘作秀’的高帽。這就是兩位大人的修養了?虧兩位還被稱為名士,我看,二位什麼也不是。”

趙太尉黑著臉:“南大人,你一個小輩,什麼本事也沒有——”

“本事如何,與年齡沒有關係。皇后娘娘十五歲就隨父出征橫掃諸國,趙太尉十五歲的時候,又在做什麼呢?”

南寶衣抿了口熱茶,丹鳳眼彎如月牙。

雖然是平心靜氣的姿態,可話裡的潛臺詞,卻相當咄咄逼人。

趙太尉無言以對。

殿上響起清脆的掌聲。

沈姜微笑稱讚:“南卿口齒伶俐,本宮今日大開眼界。既然諸位愛卿都認為南家該位列上品,那麼即日起,正式冊封南家為上品世家,子弟可舉薦為官。”

明明是數九寒天。

南寶衣卻只覺得熱。

血管中的鮮血,像是煮沸的水,又像是喧囂的風。

四面八方都是嘈雜聲,可她卻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清楚地聽見血液流淌過身體的聲音……

她不卑不亢地站起身,慢慢行至殿中。

眼眶裡,悄然湧上溼意。

多少年了?

被人恥笑為滿身銅臭的商戶女,有多少年了?

前世今生,那些笑話她出身低賤,笑話她蠢笨,笑話她配不上程德語、配不上二哥哥的聲音,仍舊清楚地迴盪在耳畔。

可是,莫欺少年窮。

如今的她,已經能夠坦坦蕩蕩地回敬一句,這世上,沒有她南寶衣配不起的男人。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