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

程府被十萬精兵包圍。

程太守、黃氏、程德語、南胭、程載惜等人站在廳中,無措而又驚恐地看著上座的男人。

他一襲白衣,正漫不經心地把玩花瓶。

程太守面露諂媚,恭聲道:“不知帝師駕臨寒舍,所謂何事?這般大的陣仗,莫非是要向惜兒提親?”

此言一出,程府眾人都鬆了口。

程載惜更是面露羞澀,翹起尾指,時不時抬起美眸撩蕭弈兩眼。

蕭弈哂笑。

他轉了轉那隻琺琅彩寬口花瓶,嗓音溫醇:“我記得這隻花瓶,從前擺在南府松鶴院花廳,是南家老祖母,頗為喜愛的古董。”

程德語微笑:“確實如此。這隻花瓶乃是五百年前官窯所制,所繪花鳥精細入微,底部更有帝王私印,實乃千金難求的珍品。這等物件兒,該被咱們讀書人拿來欣賞讚美,而不是擺在胸無點墨的商戶人家,被當做裝飾擺件兒白白糟踐。”

“糟踐……”

蕭弈品著這個詞,唇角輕勾。

幽深的鳳眼流露出一抹涼薄,他忽然鬆開手。

貴重的前朝花瓶跌落在地,瞬間支離破碎。

程府眾人,臉色大變。

蕭弈慵懶支頤:“當初你們設計南府,侵吞了多少金銀珠寶,我今日便叫你們盡數吐出。查封程府。”

十苦等人早就摩拳擦掌。

聽見命令,毫不遲疑地行動起來。

整座程府亂成一鍋粥,無數貴重錢財金銀細軟,被一箱一箱地蒐羅出來,全部抬出了府門。

拿不走的,像金絲楠木八幅大屏障、紫檀雕花拔步床,便盡數砸毀燒掉。

程載惜發瘋般尖叫,撲上去想攔住他們:“這是我的妝奩,這些都是我的珠釵首飾,不許你們拿走!還給我,把我的東西還給我!”

她發狠般撈出一對芙蓉玉釵。

十苦毫不客氣地奪回來,冷笑:“明明是南五姑娘的陪嫁,我還曾見她戴過,幾時成了你的東西?也是太守家的千金,要點兒臉吧!”

說完,又吩咐侍衛,把程載惜戴的珠釵首飾、穿的蜀錦綾羅全部扒下來。

滴水成冰的冬日,可憐程載惜穿著單薄寢衣被丟在庭院,惹來四面八方的嗤笑譏諷。

南胭臉色慘白,搖搖欲墜。

她望向上座的男人。

金相玉質的權臣,也正饒有興味地盯著她。

南胭心頭俱顫。

下一瞬,就聽見他嗓音溫和:“我家嬌嬌,黃泉寂寞,你這當姐姐的既然自稱愛她,不如就下去陪伴她?”

他眼瞳裡滿是紅血絲。

勾唇而笑的模樣,慵懶又涼薄,像是從地府深處爬出來的惡鬼。

和惡鬼,是講不了道理的。

南胭終於意識到不對勁兒,可終究已經晚了。

她搖著頭,驚恐後退:“不要……不要殺我……”

程德語把她護在身後,怒斥:“蕭弈,你瘋了是不是?!我爹是蜀郡太守,是朝廷命官!”

蕭弈點點頭:“所以,才敢肆無忌憚地活活打死南家二伯。不必你提醒,我既來這一趟,自然不會放過他。一起殺了。”

程家眾人,猛然睜圓了眼睛。

黃氏厲聲怒罵:“你這後生犢子,你怎敢隨意殺害朝廷命官?!我會上京告御狀的!”

然而她的御狀終究是告不成的。

侍衛執刀,屠戮了程府滿門。

到處都是慘叫。

到處都是哭哭啼啼的求饒。

南胭倒在血泊裡,親眼目睹程載惜被剁掉尾指,親眼目睹黃氏被挖去膝蓋骨。

她知道,那是因為程載惜刻意模仿南寶衣,黃氏在當婆母時無數次叫南寶衣罰跪的緣故。

太可怕了,現在的蕭弈,形如惡鬼。

熱淚順著眼角滾落。

如果有重頭再來的機會,她一定,一定不要再和南家作對,一定不要再和南寶衣作對……

她在遺恨中,死不瞑目。

滿府血流成河。

十苦帶著侍衛們,按花名冊找人,連侍女和僕役都沒放過。

白日裡還鐘鳴鼎食、熱熱鬧鬧準備過年的太守府,不過短短一個時辰,就淪為了人間煉獄。

蕭弈站在程府外,將火把丟進火油之中。

隔著街道,他靜靜注視滿目火光。

卻察覺到一點冰涼,落在面頰上。

他仰起頭,原來是錦官城落了今冬的第一場雪。

他溫柔地伸出手掌,接住一瓣雪花。

他凝視著掌心融化的雪,輕聲呢喃:“欺負過你的人,已經死了。你曾受過苦的地方,也已化作灰燼……南嬌嬌,你能否感到歡喜?”

南寶衣就站在他身邊。

她凝視著蕭弈,年輕的郎君白衣勝雪,玄黑色狐毛斗篷在寒風中獵獵翻飛,垂落在額間的兩縷鬢髮,已成霜白。

他眉眼深沉,是前世從未有流露過的黯淡和孤寂。

南寶衣輕撫過他的眉眼。

哪怕死後,他依舊待她用心,她怎能不歡喜?

千秋此景,過目難忘。

正是年底。

錦官城長街繁華。

南寶衣跟在蕭弈身後,看他孤單地穿過集市。

周遭落了鵝毛大雪,新婦捧著斗篷,趕到攤販前為夫君披上,年輕的夫婦站在門前,招回貪玩的稚童,溫柔地把暖手的小爐子送到他懷中。

可她的二哥哥,什麼也沒有。

他木然地走過喧囂,連雪地裡留下的鞋印都十分孤獨。

他與人間的熱鬧格格不入。

終於回到山崖。

有不速之客站在墓碑前,紙傘傾斜,為墓碑遮去風雪。

是顧崇山。

蕭弈聲音冷淡:“你來做甚?”

“來看看她。”

顧崇山輕聲。

他掃視四周,墳冢打理得很乾淨,旁邊種著她生前最愛的芙蓉花,此時花已謝盡,白雪地裡,只留下幾叢墨色枝椏。

他想起初見南寶衣時,這小姑娘實在愛美,都要活不下去了,還費勁兒地摘下芙蓉花瓣,要敷在猙獰的傷疤上……

他紅唇含著幾許輕笑,在滿山暮雪中,透著別樣的溫柔。

他溫聲:“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有枯木逢春,有向死而生。怎麼樣,蕭道衍,與其枯守孤墳,不如拿你我的權勢,遍訪天下神佛,賭一次重來的機會。若能復生,你我約定,待她如珠如寶,護她衣食無憂,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