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臨近除夕,所以女人的葬禮沒有大操大辦,簡單入殮之後,就被葬去了城郊。

尉遲沒掉眼淚,從容地安排了那場樸素的葬禮,從容地扶著姨娘的棺木入土為安,表現得堅韌又頂天立地。

只是除夕這天,南寶衣卻沒瞧見尉遲。

她來到他姨娘生前的寢屋。

推開屋門,房中昏暗,昔日苦澀的藥味兒消散許多。

尉遲坐在床腳邊,盯著床上那一沓厚厚的鞋墊發呆。

她走過去:“尉遲?”

青年扯唇,指了指鞋墊:“她生前最後幾天,一直在為我縫製這個,這麼多鞋墊,我穿到死,也穿不完吧?”

南寶衣沉默。

“她是個繡娘,沒有爭寵的本事,在府裡總被欺負。我不願意她伏低做小,想立下功勳好叫人對她刮目相看,也讓她母憑子貴一回。於是我北上長安,試圖偷到北地的軍事佈防圖。可我不知道,父親的心上人是沈皇后,哪怕我拿到佈防圖,也無法為姨娘爭寵。”

明明是個八尺男兒,言語間卻帶著江南的溫柔。

南寶衣倒了一盞熱茶放在他手邊。

尉遲抬手遮住雙眼:“我從長安回來以後,姨娘日漸病重,每天只能靠參湯續命。我伺候在房裡,看著她一點點消瘦一點點枯槁,像是腐爛的丁香花。

“我漸漸來得少了,直到最後再不願意踏進她的屋子。只要看不見她,我便覺得她也許正在痊癒,也許我下一次來的時候,她正面色紅潤地坐在屋簷下曬太陽,笑著與我說誰家新添了小孫子。

“寶衣妹妹,今夜是除夕,府裡那麼熱鬧,到處張燈結綵……可我的姨娘卻死在了舊年年尾,因為她是個小妾,所以我連一盞白燈也不能為她點……”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悄然化作哽咽。

南寶衣伸出手,無聲地搭在他的肩上。

尉遲抓住她的手,突然抱住她。

他抱得那麼緊,像是溺水之人抓到浮木。

他伏在她的肩上,伴隨著遠處傳來的爆竹聲,這一刻突然哭得撕心裂肺:“寶衣妹妹……我想我姨娘了……”

南寶衣擦拭了一下泛紅的眼眶,無言地仰起頭。

原來至親剛離世時,並不是人最痛苦的時候。

離世之後的日日夜夜,那一場場睹物思人,那最不經意時突然湧出來的回憶,才最叫人心如針扎,生不如死,密密綿綿。

……

正月初六的時候,金陵終於放晴,久違的陽光落在園林草木上,侍女們歡喜地抱出棉被晾曬。

南寶衣坐在窗下,陪尉遲下棋。

她算是看出來了,尉遲是個庶子,在府裡的地位遠遠不如尉遲長恭膝下的那兩個嫡子,江左的高官世家前來拜訪,根本就不帶搭理他的,所以哪怕是繁忙的新年,他也仍舊空閒。

她走了一步棋:“說起來,我上回託你送出去的信,可有送到二哥哥手裡?”

尉遲捏著暖玉棋子,指尖停頓。

那封信,後來被他燒了。

他只有寶衣妹妹了,他不想寶衣妹妹和蕭道衍在一起。

他假裝無事地落子:“那人去了江北,只是始終沒有訊息傳回來。我估摸著,大雍那邊查的嚴,那封信或許沒能送到蕭道衍手裡。又或者……他收到了信,卻不願意回覆。”

南寶衣捏起一枚棋子。

她抬眼望向尉遲,青年也正凝視她,微挑的桃花眼瀲灩著情意,像是遊動著輕靈的小魚,比三月的春水更多幾分溫柔。

這一刻,南寶衣什麼都明白了。

她把棋子放回棋簍,一聲不吭地收拾起沒下完的殘局。

尉遲怔了怔,連忙握住她揀拾棋子的手:“寶衣妹妹——”

“放開!”

南寶衣掙開他,丹鳳眼像是燃燒著火焰:“你私自扣下了我的信,對不對?尉遲,我信你,才把信交給你。你口口聲聲說幫我,私底下卻行事刻薄,你說要與我做朋友,這算哪門子朋友?!”

少女顧忌著肚子裡的孩子,平時從不生氣發脾氣。

此刻她寒著俏臉,起身就要往外走。

尉遲面色倉皇,連忙追上去拉住她:“我錯了,是我嫉妒他的緣故,才不肯把信交給他,妹妹別生氣——”

南寶衣不搭理他,仍舊要走。

尉遲著急,連忙握住她單薄的雙肩,把她抵在屋簷下。

英俊深邃的眉眼,染著惶然失措,他舔了舔乾燥的唇,努力彌補道:“我,我安排你們見面,成不成?”

見面……

南寶衣遲疑地仰起頭:“當真?”

“當真!”尉遲認真點頭,“再過幾天就是上元節,到時候金陵城裡會有遊燈花會,所有百姓都要出門賞玩。趁著滿城混亂,我給你們安排見面的地方……”

南寶衣知道,江岸邊有軍隊把守。

她想逃去江北,難如登天。

但二哥哥武功好,偷偷來一趟金陵對他而言不是難事。

少女撫了撫肚子,丹鳳眼裡閃爍著亮晶晶的光芒。

尉遲見她如此,悄悄鬆了口氣。

他從寬袖裡掏出一塊青梅糖,拉起她的手放在掌心:“聽說懷有身孕的人都喜歡吃酸的,這種糖很酸,妹妹嚐嚐可喜歡?若是喜歡,趕明兒我去買一大包來。”

糖塊晶瑩剔透,雪白的糖霜裡裹著一顆青梅。

南寶衣看了片刻,小聲道:“尉遲,我不愛你。我這輩子,都沒法兒再愛上別的郎君。”

青梅糖散發出清甜微酸的甘香,像是枝頭還帶著米白花蒂的小青橘子,又像是尚未成熟的一段暗戀。

尉遲低下頭:“我知道……在長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南寶衣退後兩步,禮貌地朝他福了一禮,徑直離開。

今日晴好。

因為再過幾天就能看到二哥哥,南寶衣心情不錯,再加上沈皇后暫時沒精力管她,於是她乾脆在尉遲府裡閒逛起來。

園林裡積著冰雪,幾樹梅君子開得洋洋灑灑。

年輕的江左俊傑們聚集在水邊亭子裡,正閒談賦詩宴飲嬉戲。

尉遲珊也在其中,卻忍不住往東南方向頻頻張望。

南寶衣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東南方向有一座被蒼綠松柏掩映的石舫,隱隱可以看見白衣勝雪的郎君,如謫仙般坐在裡面,黑色絲帶束在髮尾,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撫過琴絃,引來湖面上白鶴爭鳴。

在他正對面,跪坐著一個蓬頭垢面的少女,對著滿桌佳餚,如惡鬼投胎般大快朵頤。

南寶衣眯著眼看了半晌,不可思議:“魏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