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三九 對酒當歌(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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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了少頃,秋葵將夏琰推了下,“不去看看他?”
夏琰是有此意,起身往後門走。秋葵便亦跟了過去。
一線漏出的光照亮著沈鳳鳴的身形。他獨坐在屋後井沿,只將脊背對著屋子,及至意識到兩人跟了出來,他雖挪了挪身,卻還是低著頭,一動不動。
“鳳鳴?”夏琰叫了他一聲。
“我沒事,一會兒就回去。”沈鳳鳴只道。
冷不防一個白色的影子竟已到了身前,秋葵矮身下來,將一雙眼睛與他平齊。
他的雙目理應依舊乾燥著——彷彿他已經連怎麼樣流淚都忘記了。可便是這一瞬——他看見她那雙眼睛的一瞬,哪怕什麼言語都沒有,如同——十八年的時光消失了,他好像變回了當年那個孩子,所有當年就理應爆發的巨慟竟彷彿就要傾瀉——他竟至脆弱得,當不得她眼裡那一點點悲憫。
他抬手捂了雙眼,細淚依舊從指縫無聲而出。秋葵不知該說什麼。她一點也想不起來,上一回自己哭泣時,他都說過些什麼樣言語來安慰。卻也無法阻止他,唯有,用自己眼中落又復起的潸然陪著他,彷彿——她也能感覺得到他當日那錐心之痛。
夏琰也走近去。他忽想起護送夏錚夫婦南下時,夫婦二人也曾有一次身陷火窟。沈鳳鳴在那天將受傷的自己遠遠帶走,大概是不想讓自己有一絲可能目睹那樣的情景。那一事,不知可也曾燎起過沈鳳鳴一點點——對這段一直深埋於心的往事的——痛憶?他視自己為知己,是不是也有那麼幾分——因了這一點點依稀的舊痛交織?
為什麼是程方愈,他現在當然懂了。世間許多仇與恨——未必不重要,未必不值放在心上,只是比起死生,還有痛得更切膚的東西。沈鳳鳴在說到那許多往事的時候都平靜如斯,卻唯有這一件,隻言片語,已艱於呼吸。即使在獨個人的時候,他也一定不敢將這瘡疤撕開來看吧?
“鳳鳴,我說幾句話,你不用回應我。”他在他身邊坐下,“我知道現在說未必合時宜,不過你向來懂我心意,該當不會曲解我。”
停了一停,他道:“其實依道家所說,人死魂魄離體,你母親的身體雖然為火所焚,但只是沒了回魂的憑依,卻也絕不會因此魂飛魄散。那場大火——只當是上天要你,也要她,離別得決絕一些。如果她的身體還在,你當時定會想方設法,找機會回鎮上收殮,或許便會另生不測;而於魂魄來說,若身體還在,免不了牽掛更多,在世間逗留久了,也未必是好事。我絕非是說,要為程方愈瀆屍毀身之舉開脫什麼,只不過從此想去——你母親或早早就有了新的歸宿,在何處得了重生,那消滅不見的——也只是段凡俗的過往而已。”
沈鳳鳴的手依舊掩在雙目,沒有說話。
“聽你說來,你母親當是心意堅定之人,她的魂魄,總也定必有自己的主見,不會流落無著,你真不必——太為她擔心。十八年了——我想她早不在這世間。若是你放心不下,我請一件她的舊物——就比如那支木釵——作為憑藉,為她超度,她總也可往去安然。”
沈鳳鳴沒有回答,隔了一晌,才慢慢放下手來,將手背擦了一擦面上的水汽,只見面前秋葵目中還泛著些光,便道:“我哭我的,你跟著哭什麼?”似乎是稍緩過來些,口氣也稍許似了平日,甚或捉了衣袖,便要與她擦淚。
秋葵連忙一躲,自己將淚抹了,站起身來,“我見你難過……”
“我早說了,我一會兒就好,你定要跟出來瞧。有什麼好瞧?”
秋葵有些訕訕,“……君黎跟你說話,你聽見沒有。”
“他不是說不用應他?”沈鳳鳴瞥了夏琰一眼,眼裡的水意已收斂了,代之以一些往日的戲謔。
夏琰將手搭至他肩上,有意喟嘆,“我說你不用應我——你就真不應了?”
“那要不然呢?這話若是湘夫人說的,我便不當真,可你——你一個男人,難道也會弄‘欲擒故縱’的把戲?”
夏琰一笑置之,窘迫的反是一旁秋葵,欲叱卻又未知如何便叱。
沈鳳鳴的神色卻又黯然了,顯然,此時的他還沒有恢復了十分的心力來肆意調笑。他只將秋葵看了看,道:“你也坐會兒吧。酒喝得多了,吹吹風再回去。”
秋葵沒有便坐,分辯:“我沒喝多少。”
沈鳳鳴伸手支了井沿,稍許仰起臉,似乎是想盡意體味這深秋的冷風。風卻並沒有幾絲,他只能看著這深漆的夜,那些遙遠卻模糊的星。
“那天……風很大。”記憶如無法輕易紮緊的口袋,還在源源湧出往事,“我救不了那場火。我連靠近一點都不能。我只是記住了那個‘程左使’,如此而已,可記住他之後該做什麼,我不知道。他們的人都離開火場了,我繞到前門,看見徹骨還倒在門前,屋裡那火煙已燎燻得他渾身漆黑。我不知當時我心裡在想什麼,或也是下意識覺得,救不出我娘,至少可以帶走他,我便去拖動他的身體。這十八年來,我碰過很多屍體,可再沒有哪一個,像他這樣,一半冰涼,一半烘熱,僵硬、沉重、叫人絕望。我拉拽不動他,只能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拖了有十數丈,忽然他身上背的那包袱被我拉脫下來,我跌到地上……”
他停下了,似乎尋找不到言辭,來形容當時的感受。人生彷彿從來不是一段漫長連續的歲月,而不過是幾個轟然的瞬間,如煙花,裂嵌在時光的漆黑天幕裡。
“終究——徹骨我也沒能帶走。他們兩人,我一個都沒能帶走。”他終於只能哂然一笑,“我不敢直視徹骨的死狀,也無法去想我娘就這樣在火中骨銷肉蝕。如果不是應承過還要好好活著,我大概真過不了那天。”
“鳳鳴,”夏琰的手還在他肩上,“我明白,有時活著比死了,還更艱難百倍。你母親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她當年教你的,定不止是雲夢那些背誦而已。如此,她才有信心,你直到今日還能是這樣的沈鳳鳴——不是那些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之輩,亦從沒有憤世嫉俗,以至失了本心。”
“罷了。”沈鳳鳴苦笑,“你若是想安慰我,便還是與我喝酒,少說那些個沒用的,我不吃那一套。”
夏琰只得笑道:“行,我去拿。”
他正待起身,秋葵先道:“我去吧。”也不待兩人回應,先自往屋裡回去了。夏琰便不強攔,仍在井沿坐了,忽想起一事,“你說當時——徹骨身上背有包袱?那意思是說,他原是準備要走?”
“大概吧。說不準正好又有什麼任務要出去。”
夏琰見他表情有些不確,想了一想道:“你母親會不會其實——其實沒拒絕他,徹骨整理了東西,那天是要來與你們一起走的?”
沈鳳鳴搖搖頭,“我看過那封信,就是婉拒之意。否則我當時也不必難過了。”
“信裡寫些什麼,你還記得麼?可方便告訴我?”
“細處記不大清,大致就是說,她終究有過前人,更還帶著前人的孩子,得他照顧我們母子許久,無以為報,不敢再誤他前路——所以便請道辭,只將一支舊釵相贈,作個留念。”
“你說那釵子是雲夢傳了幾代之物,意義不同尋常——你母親多年不肯離身,卻竟願意送給了徹骨,我總覺得……”夏琰欲言又止,似覺怎樣措辭都不甚妥當。
身後陡然一黑——秋葵出來時,順手將門帶上了,整個天井頓然失了光亮。
“你也這麼覺得?”秋葵已走了過來,“若說要示謝意,這釵子又不是什麼值錢之物,雲夢的淵源只對她自己一人有意義,給了徹骨全沒什麼用處;除非,徹骨於她來說十分不同。”
“是不同。他畢竟於我們有恩。”
“我若與你說,不止於此呢?”秋葵近前將酒放落地上,伸手展開一物,黑暗之中,幾分淡淡熒亮朦朧了三人的眼。
那是適才被放在桌上的“幻書”。空無一字的紙面,此時已隱現弱光。
沈鳳鳴面色微變,伸手奪去細看。秋葵的手卻在半空未動,“你竟是真的……一直不知此事?”
直至此時,她終於能確確肯定了那段曲譜不是沈鳳鳴為了她的生辰留在此間的——他當然也就不是為了她的生辰,將那木釵和珠珥交給她。世間諸多巧合,有時真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
“我從來……”沈鳳鳴說了三個字,沒有顧得上說下去。他在辨認著那些久違的筆跡。那一天,他在久等徹骨不見的屋簷下,藉著黃昏的日光從木釵中拆出了這封信來偷看。可也許天還是太早了,他不曾發現在那奄奄將逝的字痕之下,還有這一段藏起的熒光。
——十八年來,他從來不曾有勇氣拾起那一段回憶,所以,幾乎從沒有一次將這些舊物重新細細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