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令”上的標識因人而異。黑竹這麼多任首領、金銀牌、發令者——有人習慣畫押,有人喜歡印信,有人兩者兼具——有人還自出蹊徑。總之,上面怎麼用,下面就怎麼看,只要看得熟了,哪怕不識字,也能辨得出是誰的令。

夏琰的黑竹令並不好偽造。一是,他每令必簽字——因為一開始朱雀與凌厲那一紙將他送上這個位置的契約上便有他這個所謂“見證人”的簽字,黑竹中人最早認識他的字跡也便是其上“君黎”二字,所以他便一直用了下來。要模仿他的字——不是完全做不到,但並不容易。二是,他後來加了一種絕難模仿的“印”——本來是不必多此一舉的,但自從他得知那枚黑玉扳指原是“黑竹頤指”,有心將之重新作為黑竹會在這江湖之符號,便利用那扳指上獨特之凸節紋路,每每將之附印於自己的名字旁。有過幾次之後,黑竹會里自然也識得了這標記,這卻比字跡更模仿不來,要偽造這樣的黑竹令,恐怕只有去偷扳指了。

扳指當然沒有失竊——沈鳳鳴摸了摸腰間——扳指就在那裡——夏琰親手給的。

相較而言,金牌令似乎容易偽造得多——因為沈鳳鳴一向只用印信。答案似乎早已不言自明——那枚作為印信的金牌現在的確不在他手上——二十天前,他已經將它交給了阿合。

沈鳳鳴並不想懷疑阿合——懷疑阿合便是懷疑自己。可即便不是阿合,也必是有人從他那裡得了金牌去。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解釋。

已經很晚了,不過一醉閣還是給他留了門。阿合已經把今日的賬算完,有點怕冷似地窩在唯一一張並沒翻起的條凳上,一個不是太旺的火盆在他邊上烘出一點聊勝於無的熱氣。

門一開,他立時抬起頭來:“沈大哥,你可算回來了。”他跳站起來,“再不來我要凍死了。”

見沈鳳鳴不說話,他便上前來道:“怎麼樣,夏莊主說了什麼?”

“你在等我?”沈鳳鳴只道。

“我叫他們先睡,等你回來了換人。真快凍死我了。夏家莊那沒事吧?”

“你先坐下,我問你。”

阿合有點不明所以,也只能坐下了:“什麼事?”

“我給你那塊金牌,還在吧?”

“在啊。”阿合伸手摸了摸,果然從懷裡將金牌拿出來,“這陣沒去總舵,也沒用過。還你?”

“……一直在你這裡?”

阿合點頭:“一直在我這。”

“也沒借給別人看過?”

“我可不敢借給別人。”阿合道,“我說都不敢和他們說——怎麼了?有任務?”

沈鳳鳴搖搖頭。阿合這個樣子,他倒一時不知該如何往下問。本來,偽造金牌令也只是自己的一個推測——首先是要確認,黑竹真的行刺了夏錚。

“先放在你那吧。”沈鳳鳴道,“我有點事,去趟總舵,明天回來。秋葵要是問起,替我說一聲。”

阿合應聲:“好。”

——長久以來,一醉閣這個幾乎可稱是最最重要的據點,都依靠著阿合和他的這十個人。他不算最精明出色的銀牌,但也足夠盡責。如果連阿合都不能信任,沈鳳鳴不知道還能信任誰。

泥人嶺上的夜風很急,但也沒有沈鳳鳴的腳程急。

黑竹會這種地方,本來是不分白天晚上——甚至晚上醒著的人還更多,只除了——在這個季節。

不是黑,是實在太冷。沈鳳鳴進了厚土堂的時候,這裡幾乎是靜謐的。守衛還是很警醒,但見了是他,便不再多話。

“無影在哪?”沈鳳鳴道,“把他叫起來。”

他原本想徑去翻翻近日進出之記錄看看有無端倪,想了想還是停了下步子,“阿角……”他加了句,“這幾天有沒有來過?”

“阿角?”守夜的少年有點疑惑,“他不是出任務去了——還沒回來吧?”

沈鳳鳴心微微一沉,“那阿末?在不在?”他又報了一個名字。這個叫阿末的是阿角好友,阿角若真去了任務,想必他會知情。

卻不料少年面色愈發狐疑:“他們一起去的啊——不是沈大哥你派他們去的?我見好幾個你的人都去了,還以為你特地安排……”

“都去了?還有誰去了!?”沈鳳鳴聲音高起來,“全都給我叫起來,到後殿!”

厚土堂改自尼庵,所謂“後殿”當然早就不是原來的模樣,但稱呼卻一直沒改,“藏經閣”等亦如是。

兩個守夜少年很老成仔細地分一個將後殿的機關關了,另一個去叫人。已經有聽到動靜的先來了幾個,快速掌起燈來。今晚厚土堂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四五十個還是有的,沒多久也便來齊了。

沈鳳鳴仔細看去。四五十個人裡,果然大多是原屬馬斯的手下——這一年,固然留下來的人相互都算融洽,可總還是有親疏,不管什麼地方,隨意拉出一波人來,馬斯的人總應是少數,很少有像這樣超過了一半的。這當然是因為——如那少年所說,這次被派去所謂“任務”的,都是自己的親信。

他沉了沉語氣:“為什麼沒人跟我說?”他轉頭,“無影,你出來。”

無影耷拉著腦袋走出來:“沈大哥……”

“我是不是叫你無論有什麼事,都立時送訊息來一醉閣?”沈鳳鳴道,“那麼多人出任務,那麼多天都沒回來,你不告訴我?你天天蹲在這幹什麼了?”

“可是……”無影申辯,“我以為你知道啊,你那天不是在嗎?”他停了一停,“就那天——你來了啊,我以為你就是為他們要出發了才來的——不是嗎?”

“也就是說,我上次來這裡的那天——正好是他們出發的日子?”

無影點點頭:“沒錯。”

“一共去了多少人?”

無影一時答不出來,向眾人看,眾人卻也在面面相覷。“我知道的有六個吧。”有一個原屬馬斯的銀牌道,“但只是我知道的,應該還有幾個不住這的,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會合。”

沈鳳鳴沉默。四五十個人裡,沒有一個摸清了這件事的底細——這個時候他突然就想起戎機——難怪那天戎機對這黑竹眾人是那般嘲笑的口吻。如果是戎機那樣的人,說不定就能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可他自那日之後,卻沒有再出現過。

“可能……有十二個。”還是適才那個守夜的少年手裡拿著記錄出入的冊子,藉著燈火兀自比對,“……嗯,也可能,還不止。”

“是哪些人,說名字。”

“我……我是據他們平日裡來這裡的習慣,還有輪值調換的記錄猜的……”少年便將推測的名字一個一個念著,總共唸了有十四五個名字,停了口,不大確定地看了沈鳳鳴一眼,“不一定……不一定都對,但應該差不多。”

“好。”沈鳳鳴看向眾人,“他念到的這些人,離開之前,有沒有誰與你們提過這次任務?”

“阿末說過,”一個人說話,沈鳳鳴認得他叫溫蒙,“……其實也不是他說的,我跟他住一塊兒,是我看他整點行裝,好像要出任務,去問他,他才承認。他說這次是‘密令’,要求他出發之前,見到誰都不要提起,免生事端。所以我也沒追問了。”

“這個大家都明白,”先前說過話的銀牌道,“有時候就是不能說,但誰還不知道是出任務,不然還能是做什麼?而且那天鳳鳴是在,正好去的又是那幾個,怎麼,現在意思是說,你不知道這事?”

沈鳳鳴深嘆:“對。‘令’不是我發的。我根本不知道。”

“那也可能是大哥發的。”溫蒙道,“半個多月前——他不是在嗎?”

“你不問我現在是怎麼知道這件事的?”

溫蒙一怔。

“你能想到是君黎發的,我想不到?”

溫蒙只好閉緊嘴。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麼定要現在將你們都叫過來?”

沒有人說話。

沈鳳鳴也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他們應該是失手了,恐怕一個都回不來。但我卻連是誰讓他們去的都不知道。”

人群中起了幾點抑不住的私語,有人忍不住道:“一個……一個都……回不來?”

“眼下的情形就是,有人,假造了黑竹令,或是金牌令,將我沈鳳鳴的人,騙去殺他想殺的人。”停了一停,他還是道,“——騙去殺夏家莊莊主夏錚。可是行刺沒有成功,反被夏錚看出了黑竹的行藏。”

“夏錚?”有人驚訝,“可明明……”

“對,明明,君黎說過,黑竹會要保夏錚,保夏家莊。可他們還是去了,為什麼?”他看向那個說話的少年,“如果是你,如果你接到這張密令,上面說,要殺夏錚,事出機密,出發之前,不要在任何場合提起此事,只管在某日某時去某處會合,你會怎麼辦?”

“我……”少年道,“我當然……要先問問清……”

“你會先問個清楚?”沈鳳鳴冷笑,“你現在自然可以這麼說。可於他們當時而言——不會。密令上說得明白,出發之前你不能與任何人提起。所以阿角就算見到我,也沒說什麼。他覺得如果我要說,我會告訴他,他卻不敢當面問。換成是你也一樣,你只能自己一個人猜。你會想,這道令之所以為‘密令’是不是正因為它叫人完全意想不到?君黎和我一直口口聲聲要保護夏家莊,是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個幌子?這想法不是無根無據,因為正好是他們接到密令前幾天,黑竹會一直守著夏家莊的隊伍撤走了,而君黎也正巧同青龍谷結了仇——青龍谷和夏家莊可是幾十年的親戚了。偏巧不巧,建康的武林大會傳來風聲,說原來君黎一直想圖謀夏家莊裡的某個‘秘藏’。你心裡恍然大悟,可能君黎,或者我,其實一直不過為了某種目的在演戲,之前種種都是假的,這張對付夏錚的密令才是真實,而就算後來聽說君黎派禁軍守住夏家莊,那可能也是‘圍困’,而不是‘保護’,是為了他自己找秘藏,為了不讓旁人插手。當然,那些你都管不了,你想得越多,你就越覺得反正你只是個聽令於人的人,更不應該多問;就算你還有最後一絲疑惑,等你帶著這絲疑惑到了會合之地,發現十幾個人都來了,而且來的都是一向最合的夥伴,也就放落了心——卻不知道其實每個人都是與你一樣的心思。”

他停下來,看著那個少年,“是不是這樣?”

少年一時愣怔著,不敢說話。

沈鳳鳴苦笑了下。人心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也複雜,但做出的事卻並無不同。簡單的人自然簡單處之,接什麼樣令做什麼樣事;複雜的人就複雜處之,將別人也想得複雜,終也覺得即便那些命令自相矛盾也都不算出奇。那個偽造密令之人算是足夠聰明,在他認識的人裡,一向只有單疾泉有這等洞察與心智,可就算單疾泉只怕也沒有這般瞭解黑竹。

“我知道,”他說,“前些年跟著張弓長,你們也見多了,再匪夷所思的命令都有,出爾反爾殺個夏錚算得了什麼。但我現在明白告訴你們,這次不是我,也不可能是君黎。這人是怎麼偽造的假令雖然還不清楚,不過他對黑竹很瞭解,時機拿捏得也很準,算計得一絲不差,我眼下不說他就一定是衝著黑竹會而來,或者只不過利用我們,但你們沒被選中的最好不要以為是逃過了一劫沾沾自喜,下一次說不準會發生什麼。君黎現在不在,我就這麼說——在此事徹底查明之前,‘黑竹令’、‘金牌令’都不會再有。在臨安的所有人,每天至少到總舵來一次,把你們的名字和手印都給我留在這本記錄冊上。你們都不笨,應該知道,我是不想有人再死得不明不白。”

他斜目瞥了瞥那個手上還拿著記錄的守夜少年:“就你們兩個吧。把每個人來的時辰都記好,誰要是一天沒來,就告訴我。”又將目光找見那個說過話的銀牌,“你派幾個人明天把這事知會出去。告訴所有人,有關於這次事情的任何線索,或是再有可疑之發現,我都要知道。”

兩個人當然都沒敢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