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懷南目送蕭弈帶著南寶衣離開。

藏經閣在他們身後掩上。

偌大的陳舊園林,便又只剩下他一人。

寒風吹熄了幾盞燈,濃郁漆黑的夜色自四面八方襲來,將他包圍在深深的孤獨裡。

他垂眸,咬了口龍鬚糕。

不似剛剛那般甜了。

如果和南寶衣有婚約關係的男人是他,那該有多好。

身邊有那樣的姑娘陪伴,無論吃什麼,大約都是甜的吧?

蕭弈帶著南寶衣,穿行在深深長長的宮巷裡。

少女小心翼翼地仰起頭,注意到蕭弈心情不好。

她挽住他的手,看著腳下青磚,儘量不去踩它們的縫隙,蹦蹦躂躂地往前走,“二哥哥在煩惱什麼?”

“你殺人了?”

南寶衣微怔。

她悄然將手縮回寬袖,不自然地捻了捻指尖。

明明已經洗乾淨指尖血漬,卻仍舊覺得自己雙手染血,髒得很。

“殺了誰?”

“姜,姜煥。”南寶衣很委屈,“二哥哥,你親眼看著我長大,你知道我一向是個老實孩子,從不惹事生非。但姜煥他,他不是人!”

她掩面而泣,“他想佔我便宜也就罷了,他還侮辱二哥哥!我尋思著他可以對我動粗,但我家二哥哥卻是侮辱不得的,於是我一氣之下,我就,我就……”

蕭弈睨著她。

小姑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很像那麼回事兒。

只是時不時偷偷瞅他的模樣,卻暴露了她的小謊言。

他其實不在乎她殺誰,更不在乎為什麼去殺。

她歡喜,他縱著就是。

他握住南寶衣的小手,淡淡道:“別嚎了,假的很。”

南寶衣訕訕。

蕭弈駐足,打量她全身,“可有傷到自己?”

“沒有!”南寶衣轉了個圈給他看,“姜煥爛醉如泥,連走路都不穩,又怎麼會是我的對手?二哥哥,在這座皇宮裡,我其實比任何人都擅長保護自己。”

宮燈爛漫。

她站在燈火裡,笑得比星辰更加溫暖。

蕭弈卻沒來由的心口發悶。

他輕聲:“嬌嬌曾做過一個長長的夢,夢境終止的地方,就是這座皇宮吧?”

南寶衣沉默。

“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這座皇宮,比任何人都擅長保護自己……”

蕭弈的酒勁兒,終於開始上頭。

丹鳳眼清凌凌的,眼尾卻暈染開極致的緋紅。

他注視著少女,“與其說那是個夢境,不如說,那是嬌嬌曾親身經歷過的前世。而前世的南嬌嬌,死在了這座金碧輝煌的皇宮。”

南寶衣始終怔怔的。

她慢慢轉向宮巷盡頭。

出了藏經閣,她就隨著蕭弈出宮。

一路上都注意著蕭弈的情緒,竟忽略了腳下的路。

這座宮巷的盡頭,是一個岔路口。

岔路口掛著娃娃造型的上元節裝飾花燈,但因為沒有宮女內侍,也沒有盛大的樂音,娃娃的面容竟顯得有些猙獰。

花燈的光芒,溫柔地鋪散在地。

光與影悄然交錯,往右走是出宮的路,燃遍了爛漫宮燈。

往左走是通往冰窖的路,漆黑陰暗,毫無人蹤。

寒風四起。

陰森冷意從脊背竄起,少女的淚珠忽然大顆大顆地滾落。

冰窖……

她前世死在那裡的冰窖……

宛如宿命的牽引,她像是一尊彩漆的活偶,流著眼淚,情不自禁地朝那座冰窖走去。

落在蕭弈眼中,就像是中了邪。

繡花鞋緩緩踏進陰影。

在南寶衣即將踏進左邊路口時,蕭弈鬼使神差般握住她的手臂。

他把少女拽進了花燈爛漫裡。

少女淚流不止,瞳孔裡充滿畏懼與害怕。

他緊緊抱住她。

他低頭親吻她的眉眼,嗓音低啞而堅定:“我不該提起那場夢境……什麼夢境,什麼前世,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南嬌嬌只是南嬌嬌,只是錦官城裡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嬌娘……”

心中莫名生出後怕。

彷彿只要剛剛沒有及時拉住南寶衣,她就會徹底從他眼前消失,徹底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花燈的光,很溫暖。

南寶衣漸漸回過神。

脊背冒了一層冷汗,連宮裙都浸得溼透。

她仰起頭,蕭弈眉目晦暗,難得悔恨。

她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面龐。

她輕聲:“一時嚇到了而已,無事的……”

這麼說著,面色卻猶如金紙般蒼白憔悴。

蕭弈見她軟軟地倒下去,心中疑慮更甚。

或許,他就不該帶南嬌嬌進宮。

他抱起她,快步走向宮外。

兩人的身影,在宮巷中逐漸遠去。

正是落雪的季節。

一隻火紅色的蝴蝶,翩躚著飛向高高的明黃宮牆。

慵懶坐在宮牆上的少女,石榴紅紗裙在寒風中嫵媚翻飛。

她伸出纖細凝白的手指,從容地接住火蝶。

她朝火蝶吹了口氣,蝴蝶立刻化作灰燼,悄然跌落在宮巷裡。

她撩了撩微卷冗長的檀發,姿態更加慵懶隨意,“差一點點,就成了呀……”

殿臺簷角。

唇紅齒白的大太監,孤零零立在高處。

寒風吹過,他頸間的黑檀木珠串發出輕微響動。

他看著蕭弈把南寶衣抱上馬車,狹眸裡情緒深沉。

他從懷裡摸出那支金步搖,步搖上的珍珠光潔圓潤,一如她笑起來時的面容。

她是世上,難得不嫌棄他的人。

可她終究是蕭弈的女人,她不屬於他。

一股羞惱從心底悄然升起。

顧崇山緊緊捏住金步搖,髮釵尖端刺破了他的掌心,血珠滲出,他依舊渾然不覺。

半晌,他面無表情地朝後宮而去。

想得到她……

只要把蕭弈從世上抹去,就能得到她了吧?

她熟知西廠的規矩,她定然是喜歡西廠的。

他們可以在西廠過得很好……

寶殿生輝。

姜貴妃沐過身,穿著單薄的輕紗,慵懶地倚坐在貴妃榻上。

小太監跪坐在榻前,從瓷罐裡挖出珍珠膏,小心翼翼地塗上她的小腿。

她解開紗衣,隨口道:“怎麼又是你伺候?顧崇山呢?”

“回貴妃話,督主在西廠辦事。”

許是覺得小太監按摩的力道拿捏不好,姜貴妃突然“嘶”了聲,一腳將他踹了出去。

顧崇山穩穩扶住小太監。

他抬眸望向姜貴妃,“娘娘。”

宮燈錦繡。

唇紅齒白的男人,眉眼如畫,全然稱得上“郎豔獨絕,世無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