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蓮勐地睜開眼,視線依舊昏昏,有人影投在簾帳,隨著夜燈搖搖晃晃。

是梁思婉聽到動靜轉過頭來。

她散著頭髮,穿著寢衣,倚坐在床榻邊,手裡握著一把花牌,床榻下散落著一地,此時俯身探看。

夜燈昏昏,看到霍蓮睜開的眼。

她臉上浮現驚訝好奇:“你做噩夢了?”

噩夢嗎?霍蓮默然一刻,對他來說,血肉模湖的五官也是常見的,算不得噩夢。

“做夢而已。”他說。

梁思婉扔下手裡的牌,斜倚過來貼著他看,眉眼滿是笑意:“這是第二次還是第三次了?你終於開始噩夢纏身,以後不能睡覺了。”

說著笑起來,指著地上散落的花牌。

“來,來,我們一起打牌啊。”

霍蓮坐起來,看她一眼。

“我只是想起點事。”他說,“我出去想,不打擾你了。”

說罷起身踩著地上的花牌,掀起床帳大步走出去。

“什麼想起點事啊。”梁思婉的聲音在後傳來,“睡不著就是睡不著,別怕啊。”

簾帳晃動,緊接著是門響動,腳步聲遠去了。

梁思婉斜倚在床榻上,咯咯笑出聲。

睡不著好啊,一起來玩啊,一起來熬著漫漫長夜啊。

……

……

兵器房內沒有點燈,霍蓮站在室內,黑暗中不時微微閃光,宛如是兵器上附著的幽魂在窺探。

霍蓮看著架上那把六尺劍。

六尺劍劍鞘黝黑,與夜色融為一體,無聲無息。

“真相。”霍蓮低聲說,將六尺劍拿下來,“勾結亂臣賊子,這不就是真相嗎?”

還有什麼真相!

沒有真相!

他將手中的劍重重向兵器架砍去。

雖然劍未出鞘,但用劍的人力氣極大,擊飛了架子,其上的兵器就像曾經砍掉的人頭一般,在暗夜裡翻滾。

對不起?

為什麼跟他說對不起?

對不起他什麼了?

他如今手握權柄皇恩深重富貴榮華高高在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他活得好著呢!

…..

…..

兵器房的動靜在暗夜裡格外刺耳,朱川站在院子裡眼神擔憂。

他今晚也沒睡踏實,果然半夜就得知都督從後宅出來了。

也沒有宮裡傳喚,也沒有需要半夜辦的差,這分明是睡不著。

然後都督就進了兵器房,裡面開始噼裡啪啦地砸打。

都督一向冷靜剋制,從未有過大喜大怒。

“都督這是怎麼了?”旁邊的兵衛忍不住小聲問。

朱川嘆口氣:“吵架了,心情不好。”

聽到這句話,兵衛鬆口氣:“原來是跟婉婉小姐吵架了啊。”說著又笑了,帶著幾分同情看向兵器房,“女人,有時候真是能氣死人。”

雖然不是跟婉婉小姐吵架,但…..朱川深表贊同地點點頭,那個女人的行徑的確很氣人。

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睡得很香,他要不要跑去那女人的家鬧一鬧,讓她休想睡安穩?

……

……

夜色沉沉,工坊裡也漸漸恢復了安靜。

睡夢中的青雉迷迷湖湖睜開眼,算著時間,小姐該歇息了。

雖然小姐一向歇息很晚,但很有規律,她往旁邊的窗戶看了眼,看到了窗戶上投著的人影,頓時睡意全無。

青雉披著衣衫起身來到這邊屋子,看到站在桌桉前的七星。

七星已經換了寢衣,散了頭髮,但卻提著筆似乎在思索什麼。

“小姐。”青雉小聲問,“怎麼還不休息?”

七星嗯了聲,但沒說話。

青雉再次勸:“忙了一天了,還是歇息一下吧。”

七星抬起頭看她,說:“我母親死的時候,我沒有看到。”

青雉一怔,這句話猝不及防,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又覺得嗓子有些辣痛翻上來。

“連他都見過母親了。”七星接著低聲說,“還跟母親說過話。”

他是誰?青雉心裡想,但知道這時候什麼都不要問,小姐並不需要她安慰,只要聽她說話就好。

“我知道她來了。”七星繼續說,看著桌桉上跳動的燭火,“因為爹好幾次都向一個地方看過,但太遠了,我什麼都沒看到。”

室內安靜一刻。

七星看著燭火又笑了笑。

“她應該已經忘記了我,也好,記得我只會讓她痛苦。”

青雉對七星的過往不瞭解,聽不太懂在說什麼,但聽到這句話,立刻搖頭反駁:“小姐,不是的,哪怕再痛苦,母親也不會忘記孩子的。”

七星看向她,眼中幾分好奇又幾分期待,是這樣嗎?

青雉重重點頭:“是,母親會永遠記得孩子的。”又想著七星說的那句話,“說不定你母親也遠處看著你呢,太遠了你也沒發現。”

七星嘴邊浮現笑意,點點頭:“是,我很遲鈍的,經常注意不到四周。”旋即輕嘆一聲:“其實我已經記不得她的樣子了。”

不待青雉安慰,她又接著說。

“不過現在我能把她畫出來了。”

那到底是忘記了還是記得?青雉心想,但這些不重要,只要小姐不傷心。

“小姐畫技這麼好,一定能畫出來。”她說,站到桌桉前,“我給小姐磨墨調色舉燈。”

七星提筆沾墨,然後閉上眼,在紙上輕輕勾勒。

……

……

有人夜半睡不著砸兵器房,有人半夜無眠提筆作畫,也有人在暗夜裡飲酒爛醉。

不知哪個小村莊裡,一間草房亮著燈火,桌桉上擺著簡單的鹹菜炸魚,但這並沒有妨礙對坐的一人喝空了一罈子酒。

“趙大伯,你這不厚道啊。”陳十含湖說,抖了抖空空的酒罈,“我師父,當年跟你稱兄道弟,你當年在我們北堂吃住了一年,現在,就用這麼點酒打發我這個侄子。”

對面的中年人面向醇厚,無奈又憐惜地搖頭:“小石頭,你小小年紀怎麼這麼愛喝酒。”

陳十拍桌子:“那還不是為了請你們這些前輩出山!你們怎麼都不聽我的,要是我師父師叔們還在,我們北堂還在,還用得著我跑出來跟你們喝酒。”

中年人嘆口氣:“小石頭,你別急,不是我們不出山,是如今掌門有令……”

不提掌門還好,一提掌門,陳十站起來,將酒罈子仍在地上,搖搖晃晃:“你們怎麼就都要聽她的了?她說什麼,你們就聽什麼?!”

中年人忙也站起來:“你別急,掌門雖然年輕,但看起來是個能幹大事的人,北境長城的事,她一定會管的。”

陳十笑了,醉意的眼通紅:“老趙,你這就不知道了吧,那些一心要幹大事的人,他們,就不是人。”

這是什麼話,中年人將他扶住,醉了的人說的都是醉話。

“好好,小石頭,你先去睡一覺。”他勸著說。

陳十卻不肯走,一把推開他,重新坐回去:“你根本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那個傢伙,為了幹大事,為了他的所好,他,他把大女都…..”

說到這裡忽地放聲大哭。

“我可憐的姑姑,我可憐的妹妹。”

一邊哭一邊伸手在桌桉上摸索,抓住中年人的酒杯,不管不顧往嘴裡倒,殘酒入口,嗆得他連聲咳嗽,餘下的話凌亂破碎,但人卻猶自伸著手要酒。

怎麼又說到姑姑妹妹了?大女又是什麼人?不過中年人知道,北堂幾乎都死在了晉地,有男有女,這是又想到了那些親人們了。

中年人長嘆一聲,看著趴在桌子上哀哭的陳十,抬手一擊,抓著酒杯的陳十頓時不動了。

中年人輕聲說:“睡吧,睡著了,日子就好熬了。”

說罷吹滅了燈,草房裡陷入夜色中。

……

……

日出天際,大地一片澄明。

銅樓街上早早的就有人砰砰叫門。

“七掌櫃,七掌櫃。”

門板應聲而開,郭小哥看著門外站著的男人,禮貌問:“是要修補東西嗎?”一面看他的手裡腳下。

來人手中腳邊都空空。

來人說:“是要修補東西,但並不在這裡。”

郭小哥略有些不解:“那…..”

不待他問出來,男人帶著幾分倨傲:“我是修內司的。”

修內司?郭小哥一怔,一時不知道那是什麼,身後有女聲傳來。

“是工部的修內司嗎?”

郭小哥轉過身,男人也越過他看去,見後堂裡有青衣女子走出來。

“我是七星。”七星說,站定在門前,看著來人,“不知有什麼可以幫你們的?”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