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六看著手中的文章。

“還是寫得不好,過了這麼久才發現。”他撇撇嘴,不屑說,“我的文采是那秀才能比的嗎,應該一看就看出來嘛。”

說到這裡,他的臉又沉下來,恨恨看向一方向。

“晦氣,都是因為這個蠢貨!”

這裡並不是會仙樓華麗的包廂,而是一個沒有窗戶的暗室。

室內擺設也很簡單,一床一桌椅。

高小六坐在椅子上,知客站在他旁邊,床上也坐了一個人。

昏暗的室內,身形矮小,宛如一個小孩。

聽到高小六的罵,他發出一聲冷哼。

這聲音不是小孩。

“殺人就殺人,寫什麼文章——”

他不開口還好,剛開口,原本坐著的高小六一躍而起,一步就到了床邊,抬起腳踹了過去。

床上的人沒說完的話就變成了痛呼。

他不是不想躲,但高小六的腿宛如疾風驟雨,他怎麼躲都躲不開。

直到知客看了一刻,好心來勸:“東家別打了,都沒塞住嘴,讓人聽到不好。”

“聽到又如何?”高小六喊道,“賭輸了,欠了錢,活該被人打死!”

他再次狠狠踹了兩腳,踹的床上人連痛呼聲都發不出來了,才一甩衣袖停下來。

“一個東墨人跑到我的地盤殺人,你現在還能活著,感謝祖師爺吧。”他罵道,“還敢說我寫文章不對,怎麼?像你那樣在劉秀才屍體上寫上血字,殺人者死,這就對了?你知不知道要惹來多少麻煩?”

床上的人已經被踹得躺下了,蜷縮起來更是小小一團,雖然呼痛都呼不出來了,但聽到這句話,還是從牙縫裡發出聲音:“你竟然怕麻煩,你算什麼墨…..”

“我算什麼?我算你祖宗——”高小六轉身抬起腳。

知客這次忙攔著:“算了算了,愚者不可語….”說著俯身輕輕撫了撫高小六的腳面,“別把鞋踢壞了。”

穿金帶銀華麗的高小六腳上,踩著一雙草鞋。

高小六放下腿,衣袍垂落遮住了鞋腳,走回椅子前坐下。

“你看看,什麼東西都能自稱墨者了,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他坐在椅子上長嘆一聲。

年輕的臉故作老成,看上去有些滑稽。

知客跟著輕嘆一聲:“自從出事,家業已經敗落不堪。”

這幾句話說出來,高小六不說話了,眼中浮現陰霾。

“家業….”床上那個人再次發出呢喃,“到底出了什麼事?俺們那邊家裡突然就沒人了。”

他是膠州鄉野裡的雜耍藝人,入門是因為承襲師父,其實對家裡沒有什麼瞭解,也沒接觸過,師父讓他入門,本意是想讓他有個寄生之所。

“家裡人,守望相助,你活不下去了,就去求口飯吃,不會餓死你。”

他雖然低賤,但自強,師父死後,不想去求飯吃,依舊走街串巷,一人雜耍為生,也沒有遇到過什麼事,直到那一日來到膠州所。

官所的差爺們戲弄他,看了他的雜耍,把飯倒進了狗盆裡讓他吃,結果還被狗搶走了。

他蹲到角落裡,想著以後不來官所之地,還是鄉下人實誠,這時候一個罪婦看到了,給他分了半塊餅子。

他接過來道了謝本想默默吃,那罪婦卻有些神志不清,給他哭訴冤屈。

罪婦的仇人是個讀書人,還是個很有錢勢力很大的家族,他有自知自明,知道自己過問不了,但他想到了家裡。

所以他跟罪婦索要的售,接了她的訴,按照師父教授的那樣,向家裡遞了訴求。

但無人理會。

他親自來到師父說過的掌家人所在,已經人去樓空。

他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接了訴求,不能不管,他便決定孤身行事。

他跋涉來到京城,混跡雜戲班,摸清了那殺人者劉秀才的動向,終於等到其落單在酒樓,他從門窗裡鑽進來,剛勒死劉秀才,就被人從後一腳踩住了命門。

他本以為自己要死了,他並不懼死,但那人的腳卻鬆了一分:“你是墨者?”

他看到了那人的腳上穿著草鞋,但還沒來及的表達見家人的歡喜,就被一腳踩暈過去。

“竟然來京城殺人,真是自己尋死還要拉上墊背的,晦氣。”

暈過去前還聽到一聲罵。

他再醒來就是被關在這間屋子裡,被這個人又是打又是罵。

他其實沒接觸過這家裡的人,只是聽師父講過,但看來並不是什麼天下墨者不分貴賤,親如一家兄弟姐妹。

這個京城的墨者何止不親,簡直像是有仇。

而且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墨者。

京城這個不像墨者的人,好像是個當家人。

他的話意思說家業敗落了,家業怎麼能敗落呢?

高小六看這個膠州來的伶人,哦了聲,說:“鉅子死了,五師也死了,且下了鉅子令,家人離散,所以這個家沒了,家業自然就敗落了。”

床上的伶人勐地站起來。

他在床縮成一團像個小孩,當站起來的那一刻,身形勐地拉大,高高瘦瘦,竟然是個成年人,個頭比高小六不矮。

“你胡說八道!”他喊道,“師父說過,這個家不會散的。”

師父吃苦受罪但一輩子樂顛顛,因為有家不孤不寡:“所以不要怕,我們在這個世上有家,有家人的。”

雖然他從未見過這個家,但他已經自認為是這個家的一員,怎麼可能這個家就沒了?

這伶人突然的變化會嚇人一跳。

知客和高小六神情倒沒什麼。

縮骨術嘛。

所以才能悄無聲息的透過那些狹窄的門縫窗縫摸進會仙樓,盤縮在劉秀才的桌桉下,待他仰頭喝茶的時候,爬出來,如同蛇一般絞死了他。

家中怪人多的很,知客高小六見怪不怪,對他的失態也不在意。

當初他們聽到訊息的時候比這個伶人還失態,高小六垂下眼簾。

“我犯得著跟你胡說八道。”他說,站起來向外走,用力揮動雙手,“真是晦氣,耽擱我賭錢發財。”

知客已經先行一步,伸手拉開了門,門外的喧囂瞬時入如潮水般鋪天蓋地,夾雜著忽明忽暗的燈火,燈火裡都是人影,在桌桉前揮動著籌碼,一夜暴富以及一夜失了身家。

“我不相信!”那縮骨術的伶人嘶聲喊。

喧囂吞沒了他的聲音,高小六走出去,門被帶上。

高小六揣著手走在喧鬧的賭場,臉上帶著笑,但眼裡沒有絲毫笑意。

“有什麼不可相信的,天道倫常,生生滅滅。”他說。

知客跟在他身後,沒有說話,忽的想到什麼。

“不過,除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東墨伶人,西墨突然也有了些動靜。”

天下墨者以地域分東南西北中五家,師者為領,其下又分各東家掌家。

高小六停下腳,眼中也閃過一絲驚訝:“什麼動靜?他們也跑來京城殺人了?”

知客忙說道:“沒有,他們只是來問京城的訊息。”

墨者分東南西北中,但家中訊息通達,以往都是各家主動上傳當地動向訊息,五年前離散後,這件事自然也斷絕了。

不過,五年過去了,小心翼翼潛藏活著的人想要打探一下訊息,也不奇怪。

打探訊息又如何?

打探了訊息,知道有個別的傻子引來官府注意了,為了安全就繼續潛藏著苟且偷生吧。

“把那個伶人看好了。”高小六說。

知客應聲是。

高小六將手一甩,嘴角和眉角上揚,人向最近的一個賭桌撲去。

“讓讓,六爺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