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紙是精緻的牡丹灑金箋。

簪花小楷清麗婉約,謄抄了一首《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蕭弈悠然輕喃。

南寶衣從詩集後面探出一雙眼。

權臣大人的嘴角微微翹起,丹鳳眼裡噙滿了笑容,如同明光點點的細碎星辰。

她咬了咬唇瓣。

什麼“心悅君兮君不知”,薛媚身為女子,卻這般主動給男人寫情詩,也不嫌肉麻!

還有蕭弈,不就是一封情詩嘛,笑成那樣做什麼,傻狍子似的!

她心裡委屈,連目光都兇狠了幾分。

蕭弈凝著詩詞。

原本上揚的嘴角,在注意到字型差異之後,忽然微微一滯。

雖然南嬌嬌習得也是簪花小楷,但字型多了幾分清峻風雅,並不似信中字型這般工整規矩。

這不是南嬌嬌寫的情詩。

信箋沒有落款,他翻過荷包,荷包角落繡著一個“媚”字。

這是……

薛媚送給他的。

蕭弈抬眸盯向南寶衣。

小姑娘從詩集後面露出上半張臉,表情那叫一個猙獰扭曲!

丹鳳眼睜得圓啾啾的,活像是準備叨人的兇鵝。

四目相對。

南寶衣急忙收斂了表情,努力扮出溫柔乖巧的姿態。

她坐正了,翹著蘭花指翻開詩集。

她輕輕咳了兩聲,甜甜道:“二哥哥真有豔福,連薛都督家的千金都對你青眼有加……”

蕭弈眸色晦暗。

枉他剛剛那麼歡喜,沒想到那封情詩,竟然不是南嬌嬌寫的。

南嬌嬌,竟然幫別的姑娘轉交情詩……

她就不吃醋嗎?

南寶衣揪著書頁,悄悄瞅他一眼。

她忍不住試探:“二哥哥要回信嗎?”

這麼問著,連揪著書頁的手指,都下意識地收緊。

似乎是,生怕聽見不願意聽見的回答……

隔著半丈遠,蕭弈看著她。

他反問:“嬌嬌希望我回信嗎?”

南寶衣抿了抿小嘴。

她又翻了一頁書,醞釀好措辭,狀似淡然道:“自然是不希望的。第一,薛媚藉著大雪賑災之名行善事,實際上卻罔顧百姓,造成比雪災更嚴重的人禍。可見薛媚是沽名釣譽之徒,不值得二哥哥為她傾心。第二,你與薛都督不和,將來總要爭奪蜀郡兵權,如果二哥哥娶了薛媚——”

南寶衣的話戛然而止。

因為蕭弈近在眼前。

他居高臨下,伸手捏住她的兩側臉頰。

小姑娘的嘴巴被迫嘟起,嬌美可愛,像是可以隨意處置的豆沙包。

他俯下身,鼻尖幾乎貼上了她的鼻尖。

“不要管薛媚如何,也不要管薛都督如何……”他喉結滾動,丹鳳眼晦暗如墨,“我想知道的是,南嬌嬌自己,南嬌嬌這個人,希不希望哥哥給別的女人回信。”

南寶衣怔怔的。

眼前的權臣大人,與往日不同。

他上襦敞開,幾縷漆發從額角垂落,丹鳳眼遍佈血絲,舌尖舔過嘴角的姿態,令他分外邪肆。

近在咫尺的呼吸,透著密密綿綿的熱。

清冽溫柔的山水香,像是枷鎖,絲絲入扣地將她纏繞,令她無路可逃。

神情裡的佔有慾,讓她心悸。

是了,她被他寵得太過,全然忘記,帝師蕭弈,曾經是多麼霸道陰狠的一個人。

她睜著水潤潤的眼睛,渾身下意識哆嗦了一下。

“疼……”

她委屈,眼眶裡悄然蓄滿晶瑩水珠。

蕭弈微怔,旋即鬆開手。

小姑娘白嫩的臉頰上,赫然印出通紅的手指印。

他不願意叫她害怕。

他緩了緩情緒,瞥了眼她手裡的詩集,故作輕鬆地嗤笑:“書都拿倒了,南嬌嬌,你背的哪門子詩?”

南寶衣沒吭聲。

她把詩集抱到懷裡,耷拉著眼睫毛,細聲道:“二哥哥,在你這裡,我心不靜,我回松鶴院背詩去了。”

說完,恭敬地朝他福了福身,扭頭小跑。

蕭弈目送她消失在視野中。

他回味著小姑娘臉蛋的嫩滑,歪頭,邪肆地舔了一下指尖。

他剛剛問得那麼直白,小姑娘究竟明不明白他的意思呢?

他嗓音低啞,眸中情緒深沉:“南嬌嬌,快點想明白吧,我已經等不了太久……”

餘光注意到薛媚的信箋和荷包。

他嗤笑一聲,將信箋撕得粉碎,又把荷包丟給窗外的十苦,“賞你了。”

……

南寶衣是一路跑回松鶴院的。

也不知怎的,她總覺得背後有野獸盯著似的,彷彿跑慢一點,就會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

荷葉迎上來,見她氣喘吁吁,急忙呈上溫茶,“小祖宗,背後又沒有狗攆,您跑這麼快做什麼?”

南寶衣將一盞茶喝了個底朝天。

她雙頰通紅,也不搭理荷葉,徑直鑽進錦帳。

她把自己埋進被窩深處,甕聲甕氣道:“你們都出去,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打攪我!”

荷葉不明白她這是怎麼了,只得帶著侍女們退下。

南寶衣在黑暗裡,捧著滾燙的臉頰,瞪著虛空,腦子裡一片混沌。

——不要管薛媚如何,也不要管薛都督如何……

——我想知道的是,南嬌嬌自己,南嬌嬌這個人,希不希望哥哥給別的女人回信。

權臣大人的話,反覆浮現在耳畔。

他是什麼意思呢?

他是那個意思嗎?

他怎麼可能是那個意思呢?!

南寶衣猛然掀開被子。

她盤膝坐在錦帳裡,臉蛋紅撲撲的,和那隻上元節夜晚的獅子頭大眼瞪小眼。

她一把摟過獅子頭,對著它嘟囔:“他可是蕭弈,是帝師,是跺一跺腳天底下都要動盪的權臣!他連公主都看不上,怎麼可能對我有……那種心思呢?”

她扔掉獅子頭,在床榻上呈大字躺,發呆般盯著帳幔頂部。

“誤會,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倒也不是我妄自菲薄,我也就生得美貌了些,比尋常姑娘更加冰雪聰明、腹有詩書、善解人意、溫柔體貼了些,可那又如何,他畢竟是權臣大人啊!”

南寶衣崩潰地拽過被子,把自己蒙起來。

那個人看著聰明絕頂、運籌帷幄,但是連話都說不明白,弄得她現在坐立不安,完全想不通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若真是那個意思,直接來一句“我心悅你”,很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