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陳府出來,夜已經深了。

陳勉冠親自送裴初初回長樂軒,馬車裡點著兩盞青紗燈籠,照亮了兩人安靜的臉,因為彼此沉默,顯得頗有些冷場。

不知過了多久,陳勉冠終於忍不住率先開口:“初初,兩年前你我約定好的,雖然是假夫妻,但外人面前絕不會露餡兒。可你如今……似乎不想再和我繼續下去。”

裴初初端著茶盞細細端詳。

去年花重金從江南富商手上收購的前朝青瓷茶具,花鳥紋飾精緻細膩,不比皇宮御用的差,她很是喜歡。

她優雅地抿了一口茶,唇角帶笑:“為何不想繼續,你心裡沒數嗎?更何況……鍾情今夜的那些話,很令你心動吧?與我和離,另娶鍾情,難道不是你最好的選擇嗎?”

陳勉冠驟然捏緊雙拳。

少女的嗓音輕靈動聽,看似不經意的言語,卻直戳他的內心。

令他顏面全無。

他不願被裴初初看做吃軟飯的男人,硬著頭皮道:“我陳勉冠絕非見異思遷攀龍附鳳之人,鍾情再好,我也做不出休妻另娶的事。初初,都兩年了,你還看不清楚我是個宅心仁厚之人嗎?”

宅心仁厚……

裴初初低頭吃茶,抑制住上揚的嘴角。

就陳勉冠這樣的,還宅心仁厚?

那她裴初初就是活菩薩了。

她想著,認真道:“就算你不願休妻另娶,可我已經受夠你的家人。陳公子,咱們該到分道揚鑣的時候了。”

陳勉冠死死盯著眼前的少女。

少女的容貌嬌豔傾城,是他平生見過最的美人,兩年前他以為輕易就能把她收入囊中叫她對他死心塌地,可是兩年過去了,她依舊如高山之月般無法親近。

一股挫敗感蔓延在心頭,很快,便轉化為了羞憤。

陳勉冠義正言辭:“你出身低微,我家人容許你進門,已是客氣,你又怎敢奢求太多?更何況你是晚輩,晚輩敬重長輩,不是應該的嗎?古時候有臥冰求鯉綵衣娛親的妙談,我不求你綵衣娛親,但起碼的敬重,你得給我母親不是?她身為長輩,數落你幾句,又能怎樣呢?”

他話裡話外,都把裴初初放在了一個不孝順的位置上。

彷彿所有的過錯,都是她一個人的。

裴初初掃他一眼。

越發覺得,這個男人的內心配不上他的皮囊。

她漫不經心地摩挲茶盞:“既然對我百般不滿,就與我和離吧。”

寒山寺的明月和楓林,姑蘇園林的山水,江南的煙雨和江波,她這兩年已經看了個遍。

她想離開這裡,去北疆走走,去看塞外的草原和大漠孤煙,去嚐嚐北方人的羊肉和青稞酒……

陳勉冠不敢置信。

兩年了,便是養條狗都該有感情了。

可是“和離”這種話,裴初初竟然如此輕易就說出了口!

他咬牙:“裴初初……你簡直就是個沒有心的人!”

裴初初仍舊淡漠。

她自幼在宮中長大。

見多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一顆心早就錘鍊的如同石頭般堅硬。

僅剩的一點溫柔,全都給了蕭家兄妹和寧聽橘姜甜她們,又哪裡容得下陳勉冠這種虛偽之人?

馬車在長樂軒外停了下來。

因為沒有宵禁,所以即便是深夜,酒樓生意也依舊火爆。

裴初初踏出馬車,又回眸道:“明日一早,記得把和離書送過來。”

陳勉冠愣了愣,漲紅著臉道:“我不會與你和離,你想都別想!”

裴初初像是沒聽見,兀自進了酒樓。

被拋棄被輕視的感覺,令陳勉冠渾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

他咬牙切齒,取出矮案底下的一壺酒,仰頭喝了個乾乾淨淨。

喝完,他重重把酒壺砸在車廂裡,又用力掀開車簾,腳步踉蹌地追進長樂軒:“裴初初,你給我把話說清楚!我哪裡對不住你,哪裡配不上你,叫你對我甩臉子?!”

他推搡開幾個前來阻攔的侍女,不管不顧地登上樓梯。

裴初初正坐在妝鏡臺前,取下發間珠釵。

閨房門扉被重重踹開。

她透過銅鏡望去,闖進房中的郎君失態地醉紅了臉,氣急敗壞的狼狽模樣,哪還有江邊初見時的清高風度。

人就是如此。

慾望漸深卻無法得到,便似走火入魔,到最後連初心也丟了。

“裴初初!”

陳勉冠不管不顧,衝上前摟抱少女,心急火燎地親吻她:“人人都羨慕我娶了美人,可是又有誰知道,這兩年來,我根本就沒碰過你?!裴初初,我今夜就要得到你!”

裴初初的神情仍舊淡漠。

她側過臉避開他的親吻,冷淡地打了個響指。

侍女立刻帶著樓裡豢養的打手衝過來,不管不顧地拉開陳勉冠,毫不顧忌他知府公子的身份,如死狗般把他摁在地上。

裴初初居高臨下,看著陳勉冠的眼神,宛如看著一團死物:“拖出去。”

“裴初初,你怎麼敢——”

陳勉冠不服氣地掙扎,正要大喊大叫,卻被打手捂住了嘴。

他被拖走了。

裴初初重新轉向銅鏡,仍舊平靜地卸下珠釵。

她連天子都敢欺騙……

這天底下,又有什麼事是她不敢的?

她取下耳鐺,淡淡吩咐:“收拾東西,咱們該換個地方玩了。”

然而長樂軒畢竟是姑蘇城首屈一指的大酒樓。

收拾轉讓商鋪,得花不少功夫和時間。

裴初初並不著急,每日待在閨房讀書寫字,兩耳不聞窗外事,繼續過著與世隔絕的日子。

快要處置好資產的時候,陳府突然送來了一封文書。

她翻開,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笑出了聲兒。

侍女好奇:“您笑什麼?”

裴初初把文書丟給她看:“陳家數落我兩年無所出,對待婆母不驚不孝,因此把我貶做小妾。年底,陳勉冠要正式迎娶鍾情為妻,叫我回府準備敬茶事宜。”

侍女氣憤不已:“陳勉冠簡直混賬!”

裴初初並不在意。

除了名字,她的戶籍和出身都是花重金偽造的。

她跟陳勉冠根本就不算夫妻,又哪來的貶妻為妾一說?

要和離書,也只是想給自己目前的身份一個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