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最後幾天,冬天尾巴尖上,天氣預報成天喊著氣溫回升,氣溫這孩子到底沉得住氣,堅定地在個位數打轉。

才出地鐵站,嚴成錦就給迎面來的冷風颳得腦仁疼。他摘下耳機,把鴨舌帽扣在腦袋上。

帽簷被他壓的很低,阻隔了那些躍躍欲試的視線。

沒了耳機的遮擋,嘈雜的人聲一瞬間湧進他耳朵裡,音樂構建的小小世界碎了,他又回到人間。

他今天是來給人潛規則的。

耳機裡的外國佬還在滋哇唱著,聽的人心煩,他索性關了播放器。正琢磨開個導航,‘音符酒店’碩大的logo就亮閃閃地出現在前頭。

嚴成錦男團出道,第一年挺火,第二年糊穿地心,一直糊了七八年,現在也沒觸底反彈。好在他有張好臉,靠在狗血網劇裡客串霸道總裁霸道校草霸道初戀生活。

要是他安心賺這份霸道錢,也沒今天這破事了。偏這人不忘初心,得空就拉著樂隊在街邊巡演。

老天爺終於被他這份誠意感動,讓他有始有終。

某天巡演,他遇上王德福。

王德福是個服裝廠老闆,據說在全世界有三百多家門店。那天他在路邊對嚴成錦驚鴻一瞥,當即把人簽下,表示他們樂隊和他的衣服太般配了,相逢就是緣分,一定得去他店門口商演。

他餅畫得實,錢給得痛快,嚴成錦很快跟他簽了約。

可世上哪有這種白撿餡餅的好事。

就第三天,嚴成錦還沒樂完,王德福哭唧唧找上門,表示‘八達集團’的聞董想跟他聊聊。

嚴成錦入行小十年,還能不知道‘聊聊’什麼意思,當即拒絕。

但王德福也有後手。

他說得罪聞董這樣的大人物,他得天涼王破。

如果他天涼王破,樂隊就沒法巡演。

既然演不成,樂隊算違反合約,得賠他違約金。

嚴成錦懶得搭理這種碰瓷式拉pt,可他還有倆小朋友隊友。

一個十七,一個十八,正兒八經的童工,還沒上大學。

如果王德福來真的,這倆孩子的檔案可不能看了。

嚴成錦太知道人心有多髒,所以他妥協了。

‘音符酒店’是近幾年興起的高檔酒店,目標人群是小資階層。也不知他家老闆怎麼想的,挺好個酒店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只一個碩大的logo,用啞光銀色畫了個五線譜,上頭標了個‘哆’音。

意思是,這裡是第一個酒店?

正琢磨著,空氣中多了絲酸甜的漿果香氣。嚴成錦抬頭,有個纖瘦單薄的背影從他眼前經過。

是個姑娘,長髮及肩,頭髮沒染沒燙,髮梢自然的打著蜷。她穿一件奶油駝色羊絨衫,材質又細又軟,順著曲線輕輕貼在身上。

高腰褲勒出她細細的腰肢,隨著腳步擺動出優美的弧度。

是個看起來很溫暖的姑娘。

嚴成錦突然很想知道她的樣子。

他快走幾步,想趕去她前頭。

但姑娘的腳步比他更快。

才進大堂,聞佳音就看見那個亂竄的熊孩子。

要單四處蹦躂也算了,他還把抖音神曲外放,音量開到最大,自己跟著大吼大叫,嘚瑟地像個發癲的黑傻子。

就聞佳音走到跟前的功夫,他又撞倒個小姑娘。

小姑娘七、八歲的樣子,瘦麻桿似的身材,熊孩子是她兩倍寬。他從地上爬起來,指著小姑娘罵:

“臭要飯的沒長眼嗎,往大爺身上撞。出來賣的貨,也不拿鏡子照照,一副窮酸樣。——我草,你把我手機摔壞了!”

熊孩子‘嗬’一聲,張大嘴,想衝小姑娘吐口水。

聞佳音就在這時趕到了。

她推開熊孩子,把小姑娘從地上扶起來,用手語比劃著什麼。

小姑娘伸出手,才想回答她,一個穿酒店制服的女人小跑過來。

她心疼地摸摸小姑娘的頭,嘴裡卻是勸慰的話:“沒關係的小聞董,小孩子家胡鬧而已,沒關係的。”

小女孩雖然委屈,卻放下手,也不追究了。

她年歲還小,但明白道理。媽媽是酒店的員工,她們不能得罪客人,叫小聞董難做。

聞佳音並不覺得為難。她衝小姑娘比劃著什麼,逗得小姑娘眉開眼笑。

中年女人推辭:“聞董,她換牙呢,不能吃太多甜的。”

聞佳音背過身,在兩人只能看見的角度,衝小姑娘比比劃劃。

小姑娘捂嘴偷笑,和她拉起勾勾。

“這是工傷,你帶她去檢查一下。記得留好單據,回來找財務報銷。”聞佳音恢復老闆做派,“快去吧,別耽誤老易的壽宴。”

母女倆漸漸走遠,熊孩子不幹了,就地一躺,撒起潑來:

“你誰啊,幹嘛讓那醜八怪走。你知道——”

聞佳音才看清楚,這小黑傻子只是長得壯,年紀並不比小姑娘大多少。

她柔聲勸道:“你不要這樣講話。”

熊孩子‘切’了一聲,不屑的扭開臉。他又想嚎,卻見聞佳音指著他在玻璃上的倒影:

“長成你這樣子,才是醜八怪。”

熊孩子長這麼大,頭次聽人說自己丑。

他不可置信的盯著聞佳音。

聞佳音滿臉憐憫:

“唉,你真是太可憐了,窮只是一時的,還能掙錢解決。醜可是一輩子的事,整容都救不了你。”

“你胡說!”熊孩子急了,“我媽說長得像我爸,長得漂亮。”

“傻子,你媽騙你的。你要真好看,你媽就說你像她了。”

聞佳音溫柔地拍小黑傻子腦袋,“你聽,是不是跟拍西瓜一個聲。知道這說明什麼嗎,說明你腦袋裡全是水,一點腦仁都沒有。”

“老天爺也對你太不好了,不給你臉也算了,連腦子都不給你。”她神情悲憫,“連你媽都仗著你傻騙你,你說你是不是好可憐。”

熊孩子再熊也還是個孩子,生平頭次遭受這樣的衝擊,‘嗷’一聲慘叫,又想開嚎。

聞佳音冷下眉眼,威脅道:“你再製造噪音,我就把那破手機塞你嘴裡。”

熊孩子被她嚇到,硬生生把那聲嚎吞回肚子裡,憋得直打嗝。

聞佳音功成身退,想回去繼續上班,卻見個年輕女人急衝衝過來:

“David,你怎麼了?”

竟給熊孩子家長逮個正著。

小聞董有些尷尬。

熊孩子家長很瘦,長得也漂亮,看不出跟熊孩子有血緣關係。她很清楚自家孩子的德行,問也不問小黑傻子,直接跟聞佳音道歉:

“不好意思啊,——啊我去,聞間間,你幹嘛欺負小孩!”

這人叫易靜,跟聞佳音是幼兒園同學,兩人算是發小。

聞佳音不滿:“我都聽見你道歉了,為什麼到我這就是我欺負人。”

易靜嘟囔:“為什麼你心裡沒數嗎?”

她拿下巴點熊孩子,沒好氣地介紹:“這是我弟易大偉,他又搗什麼亂了?”

“這就是你家三千畝地裡那根獨苗。”聞佳音審視熊孩子:“他跟你爸可真像,怪不得我怎麼看他怎麼不順眼。”

易靜不喜歡她爸,也不喜歡她弟。

她覺得聞佳音說得很對,也懶得再管。

她湊到聞佳音左邊,小聲問:“老爺子怎麼樣了?我不是打聽公司機密,只是,他們最近,感覺不太對。”

她說得不清不楚,聞佳音卻明白她的意思。

‘他們’是圈子裡的二代們,聞佳音跟他們玩不到一塊,易靜倒是常和他們攢局。

自從聞佳音成了‘小聞董’,這幫人除了誇就是捧,好像聞佳音已經不是個人,而是個活神仙。

直到三個月前,聞家老爺子進了ICU。

二代們平日跟聞佳音沒接觸,只好把陳芝麻爛穀子拿出來數,說她從小欺男霸女不是好人,也說她上學那會兒橫行鄉里沒道德。

不知道的還以為小聞董這幾個月受了天大的委屈,投奔梁山去了。

當然,這幫混吃等死的二代們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背後長輩的態度。易靜能力有限,不清楚聞佳音要面對什麼,但她有眼色,知道風向變了。

“管他們的。”聞佳音並不在意,“你爸中午不是過壽嗎,你還不去準備?”

易靜知道她不想多談,藉口化妝,拎起熊孩就走。

聞佳音叫來大堂經理,“給易小姐送一盒我珍藏的冰激凌。”

“不、給、熊、孩、子、吃。”她衝易靜搖頭,“他過百天的時候我就說他長得醜,你還不樂意。”

等聞佳音走遠,熊孩子又嘚瑟起來。他狠狠揪住易靜的頭髮:

“你竟然讓你朋友打我。爸說的對,你就是賠錢貨,還沒嫁出去胳膊肘就往外拐。你就是自私,就是壞,就想咱們家絕後,你個混丫頭片子——”

易靜不客氣地給他一胳膊肘,“行,你現在就給你爸打電話,說聞佳音打你了,你看你爸罵不罵你。”

她冷哼,“你可真看得起我,我也配當她朋友。”

“她、她是聞佳音!”

熊孩子立即老實了,甚至有些害怕。他藏到易靜身後,“她、她會不會打我啊,姐你可得保護我。”

嚴成錦離得遠,只看見那姑娘扶起小女孩,溫柔地摸了摸小男孩的頭。

真溫柔啊。他想,更想把我的微信給她了。

他跟在她身後,沒走幾步,被大堂經理攔下:

“先生,有什麼可以幫您。”

大堂經理笑容得體,嚴成錦卻被他笑回現實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