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那道白色身影走進電梯,裴京聞才從口袋裡摸出未拆封煙盒,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裡。

他拿出手機,開啟微信好友申請列表,在一個頭像是漫改版的漢服女孩賬號停下。

頓了幾秒,想起外公的交代,他選擇透過。

剛退出新添好友的頁面,就收到程澤揚一連串的訊息轟炸:[裴哥你什麼時候到?大家都等你呢。]

[裴哥,賞個臉唄?來了有驚喜/偷笑/]

[定位]

見九樓西戶的窗戶亮起燈,裴京聞落下車窗,回了句等著,發動引擎驅車離開。

四十分鐘後,他才到達市中心地段名為「錦華苑」的高檔會所。

有使者早就在大廳等候多時,主動微笑著引他上電梯來到包廂。

推開門後,裡面的幾個人紛紛打招呼。這些人大部分都是圈子裡的富家子弟,知道裴家二公子剛回國,都抱著交好的心思組了這個局。

昏暗的光線下,裴京聞隨手脫掉外衣,黑色襯衣袖子半挽,露出一小截手臂,他望過去,淡笑著以示回應。

見麻將桌前特意留給他了個位子,裴京聞徑自走過去,懶洋洋靠著椅背,把玩著麻將牌,一臉漫不經意。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盼您榮歸故里,為了給您接風洗塵,兄弟們特意準備了驚喜,包您玩得開心。”

江從南嘴沒停的同時,拆開新的包裝,抽出一根菸給他遞過去。

哪知這位爺只淡淡掃了眼,明顯嫌棄:“嗆。”

江從南:?

啥玩意兒?

見江從南一臉迷惑,就像沒見過裴京聞似的,坐在右側的程澤揚眼尖發現端倪,調侃道:“喲?少爺忽然轉性,該不會是回國第一天就有情況了吧?”

不然好好的,怎麼跟磕錯藥一樣忽然戒菸?

“嘖嘖,”見有八卦,江從南瞬間活躍起來,“嫂子在哪?什麼時候給我們介紹一下?”

握著麻將的手微微一頓,下一秒,他掀起眼皮,“想死?”

“當然不想!”江從南很有顏色閉嘴,連忙遞過去一杯酒,“裴少請。”

洗牌的空檔,程澤揚問道:“聽說你留京大附醫,這是準備徹底獻身祖國醫學事業了?”

裴京聞嗯了聲,一杯烈酒下肚,凸出的喉結滾了滾,昏暗的燈光下,有種難言的性感。

“不愧是優秀的裴裴,”江從南嘖了聲,豎起大拇指,“人民醫生,無上光榮,在下佩服。”

裴京聞踹了他一腳,笑罵,“滾。”

閒聊間,眼見他臉色緩和了些,江從南才摸出手機發了條訊息。

下一秒,伴隨包廂內響起的律動音樂,幾名穿著大膽的美女出現在唱臺上開始熱舞。

但裴京聞仍一臉興致缺缺,不時低頭看手機發呆,連牌都輸了好幾把。

見狀,對面的男人轉了轉眼珠,一臉討好,“江哥,是不是這些庸脂俗粉入不了裴少的眼啊?”

江從南乜他一眼,挑眉,“怎麼?你認識高質量美女?”

這些富二代沒別的本事,交女朋友只交胸大無腦的,尤其是眼前這個林申,仗著家裡搞地產,睡過的女人都能繞京北三圈,江從南壓根不信林申嘴裡能吐出什麼好話。

林申對自己看女人的眼光非常自信,面對疑問,他心底的那點炫耀心思瞬間被點燃。

“真的,”他翻開微信,一臉得意,“這妹子我最近剛認識,好像是搞非遺宣傳的,純得要死,不信看照片。”

沒等江從南應聲,原本裴京聞一臉漫不經心盯著手機,忽然開口:“拿來。”

完全沒想到裴少會紆尊降貴親自回應,林申愣了一下,連忙將手機遞過去。

看向螢幕裡的漫改頭像,裴京聞骨節分明的指尖倏地收緊。

下一秒,他直接幾下操作,刪除了賬號,“這個不行,換人吧。”

別說林申沒反應過來,這下江從南和程澤揚都有些不明所以。

詭異地安靜了幾秒,林申忽然想到了一種可能,“裴哥,你是不是也喜歡這妹妹?”

裴京聞扯了扯唇,並未回答。

那意思,卻是不容置疑的。

如果是其他的,林申肯定不會冒著得罪裴京聞的風險,毫不廢話做了順水人情。

但這妹妹清純得緊,正勾得他心癢難耐,還沒下手嚐嚐味道,真捨不得拱手相讓。

於是壯著膽子問:“要不裴哥,咱兩公平競爭,誰追到算誰的?”

本來裴京聞付了賭注,正準備起身,聽見這話,他淡淡掃了眼過去,嗓音看似輕飄飄,實則滿含戾氣。

“你追一下試試?”

接著,留下一句“走了”,高大清瘦的身影快步離去。

好一會兒,林申才找回聲音,“……江哥,裴少這是啥意思啊?”

看清手機裡的照片,他看了眼程澤揚,瞬間清楚裴京聞心不在焉的原因。

沒想到長了張渣男臉,實際卻是這些少爺圈裡最痴情的一個。

看在林申誤打誤撞給他們解惑的份兒上,江從南好心提醒,“就是你想的那樣。”

末了,他又投去同情的眼神:“不怕死的話,你就跟他爭。”

可能是毫無心理預期遇見裴京聞,這一晚,周宜寧的心緒並不寧靜。

翻來覆去睡不踏實,她夢到了許多年前的場景。

下過暴雨的午後,夏蟬躲在繁茂的香樟樹裡陣陣鳴叫,她因解不出競賽題崩潰哭泣,桌面上忽然出現了一個紙條。

她一邊低聲啜泣,一邊不明所以開啟。

是工工整整的解題思路,不用多思考,讀完就能讓她豁然開朗。

右下角,還寫著一句話:

路不通就轉彎,嘗試才有答案。

來不及多想,周宜寧起身,眼前所及得的是一道離去的挺拔身姿。

慌忙追出去,她卻像身臨電影般,眼前鏡頭轉向高考那天。

人潮擁擠,少年個子很高,翻越幾個樓層擁住她,落在她耳畔的聲線低沉有力,“你會得償所願的。”

七個字,她整整記了七年。

以至於早上醒來,周宜寧明顯感到眼睛有些腫脹,眼角隱隱還掛著淚痕。

看了眼時間,她踩著拖鞋拉開窗簾,久違的陽光勉強帶她從夢境抽身。

來到洗手間,她拍拍臉,儘量讓自己清醒些,不受裴京聞的影響。

避免外婆擔心,她熱敷完雙眼,精心化了層淡妝。

收拾好出門,已經是八點多。

儘管昨天大雪一直沒停,但道路緊急處理過,所以這一路還算順利。

下車後,她先去旁邊的商場買了些水果和牛奶。

京大一附不愧是國內綜合實力排第一的醫院,只門診大廳就讓她眼花繚亂。好在她來過幾次,能憑藉記憶找到住院部。

還沒到病房門口,只聽一道尖銳的嗓音傳來:“你護的跟眼珠子似的寶貝怎麼還沒來?只有你信她工作忙,要我說,她就是這些年賺了些錢,眼睛早就長頭頂去了,怎麼可能管你這個累贅……”

明顯是舅媽秦繡在抱怨。

原本老人家閉著眼,當聽不見兒媳的這些挖苦,偏偏秦繡越說越難聽,甚至起編排外孫女,還是忍不住反駁幾句。

雖然類似不堪入耳的數落,周宜寧早已習慣。

但外婆本就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她是在不想看外婆再因自己受氣。

周宜寧深吸一口氣,趁秦繡說話前推開門,嗓音乖軟:“外婆,我來看你了。”

老人家原本略顯渾濁的眸子瞬間一亮,連忙往右側縮了縮,轉身要去拿點心,“寧寧來了,是不是還沒吃飯,瞧你都餓瘦了。”

“就是,”秦繡變臉的功夫堪稱一絕,“來,早上買的包子你墊墊。”

伸手不打笑臉人。

周宜寧出於禮貌,微笑拒絕了秦繡,這才看向面色和藹的外婆。

來之前,她已經詳細問過外婆的情況,現在看到老人家氣色還算紅潤健康,終於放下心。

“外婆不用啦,”她搖搖頭,連忙制止老人家的動作,指著面頰,“我哪裡瘦了?還胖了兩斤呢。”

“你這孩子,”老人家和藹一笑,“放假了也不知道在家好好休息,我這邊有你舅舅舅媽操心,何苦讓自己這麼累?”

“那還不是想您了嘛。”

“女孩子家家,工作再出色,總歸是要嫁人的,”秦繡異常熱情,湊到她跟前坐下,“媽,你可別說我不心疼寧寧啊。”

無事獻殷勤,周宜寧直覺不會有什麼好話。

這時有護士進來,要帶外婆去做最後的檢查。

她剛要起身陪同,秦繡大手一揮把她摁住,“你舅舅在呢,不用你跟著跑。”

“舅媽問你個事兒,”不給她躲避的機會,秦繡滿臉堆笑:“你跟林公子相處的怎麼樣了?”

周宜寧才想起昨天那條訊息的內容,當時為了應付秦繡,晚上透過了那人的微信。

剛加上,對方先一通語音轟炸,張口就要私密照片,她不勝其煩,直接遮蔽。

她清楚今天秦繡肯定不會放過問她,面色冷淡說:“我刪了。”

沒想到,秦繡的反應比她想象的還要激烈。

下一秒,幾乎是跳起來指著她的鼻子,“你怎麼想的?你知不知道林家條件有多好啊?何況林少要顏有顏,要錢有錢,能找到他這樣的,都算你周家多少代祖宗燒高香了!”

秦繡越說越氣,嗓門甚至都響徹外面的走廊,引得路人紛紛投來探視的眼光:“不行!你趕快重新把林少加上!給他道歉——”

這些話就像無數根細小的刺,密密麻麻穿透周宜寧的耳朵,讓她坐立難安。

只是還未等她反駁,一道低沉的嗓音從門口傳來,“病房區域,家屬禁止喧譁。”

對上那雙冷淡的眼眸,原本張揚舞爪的秦繡,脖頸就像無形中被捏住,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停頓幾秒,男人高大的身影走近幾步,看向坐在那面色悶得通紅的身影,語氣淡漠,“周小姐,出來一下。”

周宜寧腦子嗡嗡的,好半晌才回過神,下意識追上他的腳步。

這時第二次見裴京聞,卻更讓她難堪。

其實以前她幻想過好多次,再見裴京聞會是什麼樣子。

或從容,或緊張,或欣喜。

卻從未料到,會一次比一次狼狽。

好在昨天已經見過,今天她控制情緒的能力明顯增強很多,勉強平定好心緒的翻湧,邁步跟上那道高大的身影。

到走廊拐角,冷風吹來,周宜寧混沌的大腦清醒了些。

想起剛才是他解了圍,於是她鼓起勇氣,看向不遠處那道端正挺拔的身姿,輕喚出聲:“裴京聞。”

下一秒,男人停下腳步,語調冷淡得讓她陌生:“有事?”

四目對視。

明亮的白熾燈下,周宜寧清楚看到了他現在的樣子。

一身乾淨的白大褂,左側胸口的工作牌寫著骨科主治醫師裴京聞,舉手投足間,只剩遊刃有餘的矜貴。

明明收斂了少年時戾氣,卻讓人覺得距離感十足。

有很長時間的靜默。

周宜寧率先回過神,努力忽略凌亂的心跳,看向那雙漆黑的眼眸,“剛才謝謝你,我外婆……”

“分內之事,”裴京聞淡聲解釋,“情況穩定,去辦手續吧。”

惜字如金。

留下這句話,他利落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出拐角。

禮貌疏離,公事公辦,彷彿她只是最普通的病患家屬,語調沒有任何的溫度。

寧靜的走廊角落,呼嘯的風聲傳進窗戶,鋪天的酸澀迎面襲來。

如果說昨天她還能告訴自己努力忘了他,那這一刻她清楚意識到,再怎麼努力,還是會被他的一舉一動影響。

……可那個曾經對她很好的少年,是她先不要的啊。

天光很淡,周宜寧終是捂著雙眼,蹲下身低聲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