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刀怪談內,遊星獨自走在安靜寂寥的街道上。

橋的這一頭,高樓林立,卻不見牧仁和楚靖的身影。

地上散落著許多紙質報紙,街頭的公告欄上密密麻麻貼滿訃告。

遊星彎腰,撿拾起地上的報紙——

【二十八歲年輕母親在眾人聲討中縱身一躍】

【十五歲男孩的屍體於昨日上午十點三十二分從海灣撈起】

【十七歲花季少女與家人爭吵後離家出走,跳江身亡】

……

諸如此類,全是死亡宣告一般的新聞。

遊星撿了厚厚一疊報紙,停在街區公告欄,細讀訃告。

突然,遊星聽見幾聲犬吠,隨後而來的是如浪潮般的起鬨聲:“跳下來!跳下來!跳下來!!!”

遊星循聲尋找,繞過街角,看到許多人站在一棟高樓前。

她抬頭望去,高樓之上,似乎站著一個人影。

牧仁察覺到遊星,艱難地從人群裡擠出來,焦急地朝她汪汪叫。

遊星:“怎麼只有你,楚靖呢?”

牧仁揚起腦袋,朝著上空吠叫。

遊星眯眼,費力地辨認樓頂之人:“別跟我說頂樓那個是楚靖!”

牧仁:“汪汪!”

遊星深吸一口氣:“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牧仁低頭,從一堆廢報紙裡撿出一張,叼到遊星手裡——二十八歲年輕母親在眾人聲討中縱身一躍。

遊星剛剛看過這篇報道,事情發生在十六年前。

事件中的母親先是喪子,三歲的兒子在幼兒園因食物中毒離世,母親向相關單位追究責任,不曾想這個事件在網上大肆報道,走向逐漸偏離原本的目標。

年輕母親想找幼兒園要個說法,網上卻有人曬出這位母親的生活照,惡意揣測她的私生活——

【穿得那麼性感,看不出來剛死了兒子】

【臉長得不錯,我挺喜歡這款,就是妝太濃】

【沒看出來多心疼兒子,想要錢的心思倒是遮都遮不住】

……

超資訊時代,沒有任何依據的猜測化作一把把利刃,無數生於口舌的尖刀利劍射向場中唯一可見的靶子,瞬間即摧毀一個普通人的尊嚴和精神,將其推入死亡深淵。

遊星重讀報道,發現這篇文章裡僅提到一句的人物,那個死去的三歲小孩有一個姐姐。

因為只提了一句,甚至不足十個字,很容易被忽略。

遊星仰頭,極目而望,想看清樓頂的人影,卻只能看到一團模糊不清的霧氣:“難道楚靖是那個姐姐?”

牧仁:“汪汪!”

遊星深吸一口氣,擠開眾人,匆匆跑進大樓。

從擠開人群到上樓,異常順利,就好像有人特意開了綠色通道一樣,遊星沒有心思細想,推開頂樓的門,呼呼喘著氣,大步走出去,看到站在圍欄外臉被風吹得蒼白的女生,迎著風聲溫和道:“楚靖,你冷靜一點。”

楚靖一隻手拉著欄杆,揚起手裡攥著的舊報紙,臉上滿是淚水:“遊星,我找到她了。她真的在這裡……”

楚靖接保鏢的任務,就是為了進入舌刀怪談尋找多年前被口舌利刃生生逼到跳樓的母親。

大型怪談攻略所私底下都有自己的情報來源,有些是隊員拼死送出來的情報,也有一些透過其他手段獲取的秘密情報。

血薔薇內部關於舌刀怪談的資料比目前網上的公開資料要多,楚靖看到一位已故隊員的記錄儀,顯示在此怪談中見到過好幾個有新聞報道的死者怨魂。

楚靖後來查訪,那幾名死者的經歷與她母親極為相似,皆死於口舌攻訐。

遊星平復著呼吸,試圖理解眼前的情形:“既然找到了她,那就和我一起帶她出去。你過來,我們慢慢聊。”

楚靖搖頭:“我來這裡,就是為了找她。舌刀怪談很難進,沒想到你真的有辦法,我很感謝你。她說希望我留下來,和她一起留在這裡,我答應了。”

遊星眯眼:“不對。”

楚靖詫異:“什麼?”

遊星:“如果你找到的真是你媽媽,她絕對不會對你說這種話。除非那個東西根本不是你的媽媽,只是怪物在蠱惑你而已。”

楚靖突然失控:“你為什麼要說這麼惡毒的話?你是不是嫉妒我?”

在過江大橋上,楚靖的精神狀態就不對勁,她崩潰的速度太快,完全不像一個S級精神能力者該有的素質,而此時她彷彿已經完全被怪物扭曲了意識和情緒,歇斯底里,對遊星充滿防備。

頭一次直面精神汙染的恐怖之處,遊星有些無力,冷靜地反問:“嫉妒你什麼?”

楚靖:“因為你只是個B級精神值的廢物,你一定是嫉妒我!”

遊星點頭:“我確實很羨慕你的才能。”

楚靖眼瞳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

遊星繼續和楚靖周旋,緩慢地朝她靠近。

距離欄杆僅有兩三米的距離時,被楚靖大聲喝住。

遊星舉起雙手做投降狀,柔聲安撫:“我不動,你冷靜。”

話音落,遊星輕輕跺腳,從上樓就失去身影的牧仁從遊星的影子裡竄出來,一條巨大的紅眼影犬,體型比遊星還高。

楚靖嚇得不輕,下意識後退一步,腳下踩空,墜落下去。

“啊——”

牧仁飛身躍起,懸在半空,咬住楚靖的一隻手,蓬鬆的尾巴纏在欄杆上,仰頭一甩,將人甩到圍欄後面的平臺上。

遊星蹲身檢視楚靖的狀態,驚悸過度,精神數值驟降,人已經昏迷過去。

她俯身抱起楚靖,招呼牧仁:“不能繼續讓她呆在這裡,先回酒店一趟。”

***

君都大酒店,1313客房。

遊星和牧仁一起把昏迷的楚靖放到床上。

楚靖臉色慘白,額頭滲出冷汗,眉心緊蹙,囈語不斷。

這狀況明顯是遭受嚴重精神汙染,精神值驟降,意識被困在夢境。

遊星見過許多這種隊員,一般需要立刻投放到醫療艙治療,再不濟也得先服用精神穩定劑。

第九星區是一個偏遠中層星區,醫療設施遠不如第二星區發達,而距離君都大酒店最近的醫療點也有四十分鐘路程,楚靖的狀況可能撐不了那麼久。

遊星從包裡拿出一盒精神穩定劑,掰開楚靖的嘴,連續灌了三瓶。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楚靖的臉色回緩,緊蹙的眉心漸漸平展,像是陷入安眠。

遊星鬆口氣,倒了杯溫水,坐在陽臺吃豆乳餐包。

牧仁懷裡也捧著一個豆乳餐包,它不咬,小口小口地舔舐。

遊星低聲碎碎念:“S級精神值在舌刀怪談領域猶如稚童,按理說S級不該這麼脆弱,大概楚靖剛好是舌刀怪談狩獵的目標人群。看來咱們這次指望不上保鏢,得自己去找域主拿開店許可。”

牧仁漆黑的豆豆眼瞟過來,哼唧一聲像是應和,又低頭去舔懷裡的豆乳餐包。

管理員給它的這個豆乳餐包好香好美味,比肉還好吃。

遊星吃完一個豆乳餐包,狀態有所恢復,起身收拾掉杯盞和垃圾,回房間檢視楚靖的狀況。

不愧是S級精神值異能者,楚靖的精神值已經穩定,陷入了安眠。

遊星摸了摸手腕上的項鍊墜子,準備二探舌刀怪談。

出發前,遊星叫住牧仁:“你能不能帶我直接去見444域主?”

牧仁漆黑的豆豆眼眨了眨,輕輕“汪”了一聲。

***

十三星區,天鵝絨公寓。

眾樓層長等得有些無聊,有人起身,準備離開,卻見前方的投屏上,出現了畫面。

有人激動道:“她回來了。”

準備起身的黑影又默默坐下來,他們對這位在舌刀怪談內似乎不受規則約束的管理員多少有些興趣。

牧仁應遊星的要求,直接帶她來到444的所在,正是剛才遊星救下楚靖的高樓天台。

枯瘦黑影如一張纖薄的人皮,坐在不久前楚靖站過的圍欄外,長髮和衣片被夜風吹得飄起。

遊星慢慢走過去,見黑影不出聲,她走到圍欄邊才停下,雙手撐住圍欄,痛苦的哀叫和哭泣聲被夜風送進遊星耳中,若隱若現的哭聲裡,惡毒的謾罵越來越清晰。

444等了許久,見遊星沒有開口的意思,兀自起身,飄到遊星身前,墨黑的眼瞳如一團絕望的深淵,望不見底:“你是個很奇怪的人,精神值不高,行走在我的領域內卻絲毫不受影響。”

遊星掀起眼皮,直視444的眼睛,目光清亮冷靜:“這是我第一次進入怪談領域,難怪以前我的領導和同事喜歡蛐蛐我無法進入怪談,怪談世界的存在規則確實詭譎無理。”

444似有些好奇:“哦?你有什麼發現?”

遊星:“舌刀怪談,誕生於人類無止境的口舌征伐,以唇舌為利劍狂刃,殺人於無形。

“不過我最初以為這個怪談的存在規則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死於唇槍舌刀之人的怨念匯聚,意圖報復那些長舌之人。

“如今卻發現這個怪談的存在規則十分可笑,被你選中的人皆是受言語打壓、痛苦無依的弱者,而進入這個怪談,他們不僅無法解脫,還會遭受更多更過分的言語欺辱,直到精神徹底崩毀。”

444的目光漠然幽冷,語氣微寒:“你確實有幾分聰明。眾口鑠金,積毀銷骨,確實是本域奉行的規則。你不是第一個勘破本域存在規則的人,但你也和那些人一樣。世間許多事,知道也惘然。你什麼都做不到,也別妄想在我的領域內開可笑的商店。”

話音落,444退開些許,刻板森然的面孔逐漸變化,化作一張普通人的臉孔,直直盯著遊星,隨後如一隻飛鳥,從高空墜落。

遊星半邊身體探在欄杆外,驚愕凝成一張面具,下意識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支離破碎的軀殼和血漿濺了一地,從高處看如一抹骯髒的蚊子血。

片刻後,天台上出現了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孔僵硬麻木,從遊星面前一躍而下。

高樓之下變成一汪寬闊無邊的黑海,卷著少年慘白的屍體飄向遠方。

第三次,出現在遊星面前的是一個十七歲少女,不知哭了多久,眼睛腫得只剩一條縫。

她磕磕絆絆地翻過圍欄,縱身躍下,卻沒能順利墜落,手被抓住。

遊星上半身傾出圍欄,不敢看下面,只能把目光集中在少女臉上,一字一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是444,也是這個怪談領域裡每一個死於語言暴力的怨魂。怪談領域裡每死一個人,你也會跟著死一次。”

被拉住的少女不停掙扎,聽到這句話,微微一頓,懸空的雙腿更加用力地掙扎起來。

遊星死死攥著少女的手腕,說出的話也如刀劍一般鋒利:“可是——你們死後的世界,沒有任何改變。”

奮力掙扎的少女驀地僵住,仰起蒼白的臉孔,狠狠瞪著遊星。

遊星直視回去:“這世界還是那樣爛,你看看你,活得窩囊,死時憋屈,死亡後還要在這樣的領域中輪迴不止地重複生前的痛苦,難怪每天那麼emo。可你最痛苦難抑的時候,也只想到往我枕頭下塞答辯。要是我,就想辦法往這狗世界腦子上淋一桶答辯!”

少女怔怔望著遊星,瞳孔又變作純粹的黑,幾乎沒有眼白。

她逐漸變回域主的模樣。

遊星抓著她太吃力,精緻漂亮的臉皺得像苦瓜,大聲求援:“牧仁!!!”

一聲狗叫,伴隨著熱乎乎的氣息從身後襲來。

半分鐘後,遊星甩著手臂癱坐在地上。

444蹲在一旁,直勾勾地盯著遊星。

遊星累麻了,卻不得一刻喘息,必須趁444動搖之際,儘快拿到開店許可。

“蛐蛐,我想到了我們開什麼店。”

444:“蛐蛐是誰?”

遊星:“不知道你名字,總覺得叫444有些生分,舌刀也不貼切。你要是不喜歡,可以告訴我真名。”

444木然搖頭:“我沒有名字。蛐蛐,死於蛐蛐,生於蛐蛐。你這人,意外嘴毒。”

遊星目移:“……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聽我狡辯——咳,解釋……”

444偏過頭:“就叫蛐蛐吧。舌刀不夠貼切,蛐蛐卻最貼切不過。”

如遊星推斷,舌刀怪談的域主本身並非舌刀,而是死於舌刀的亡靈怨念。

舌刀怪談吸引來的全是和域主有相同遭遇的人,皆是被蛐蛐體質。

遊星:“既然你答應了,那開店許可……”

蛐蛐翻了個白眼:“先教我如何往世界頭上淋答辯。”

遊星:“……咳咳,這件事一個人難辦,需要一步步來。”

蛐蛐站起來,身影瞬間膨大數倍,如惡鬼一般籠罩在遊星頭頂:“你給我畫餅?”

遊星絲毫不懼,臉色卻大變:“你怎麼會這麼想我?我一生吃餅無數,最恨畫大餅的人。”

蛐蛐目光幽幽,盯著遊星看了半晌,縮小身形,忽地俯身過來,朝遊星手腕上的伯利恆之星吊墜吹了口氣。

砰——半圓形球體上鼓起的花苞驀然炸開一朵,開出白色的六瓣花,單薄卻靜美。

蛐蛐:“本域主承認管理員遊星擁有隨意出入本領域的資格,開店事宜全權交由遊星負責。”

遊星:“開店這事兒我一個人可忙不過來,必須得有域主協助。”

蛐蛐皺眉:“怎麼協助?”

牧仁忽然叫起來,提醒遊星獨自睡在酒店的楚靖醒了。

遊星斷然道:“我先回酒店一趟,開店的細節晚點找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