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邁克爾一言不發,只是望著窗外的風景和自己的倒影。另外兩個牧民不敢說一句話,偶爾的,邁克爾能感受到他們投來的眼神裡充滿憐憫。

他到現在仍然能感受到那種席捲全身、直達靈魂深處的戰慄。

她就那麼突兀地出現在山林裡,純真爛漫,彷彿自然之神幻化的寧芙,是山林的精華,美得驚心動魄。那一刻,他終於明白了阿波羅對達芙妮那狂熱到病態的迷戀,春日燎原的野火,是那麼的不講道理、不近人情。

當她對他說話時,他甚至想要立刻佔有她,將她囚禁在暗室裡,讓那雙紫色帶棕的大眼睛始終注視著他,永遠不要從他身上離開。

“艾波洛尼亞……”邁克爾口中摩挲著這個名字,哪怕只是想到她,便不可遏制地血液沸騰,慾望如熾熱的岩漿,湧向四肢百骸,在指尖引起一陣令人心悸的酥麻。

但是他被拒絕了。

那一瞬間,所有的悸動化作刺骨的寒冰,冷意順著之間,隨著血液倒流,他的心都被凍得像塊石頭。

邁克爾清楚自己不像哥哥桑尼那麼討女孩喜歡,但他的家世、他的大眼睛、他的軍裝、他的勳章可以輕而易舉吸引女孩的視線,哪怕之後她們會因為他的冷漠笨拙而退去,但至少證明他是有魅力的。

也許當時在柑橘林,他應該不顧一切地追上去。她會說英語,他可以當面親口自我介紹,說說美國的趣聞,講講那些奢侈的、與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東西。她是個大膽的西西里姑娘,一定不會拒絕和他私下裡交談。

想到這裡,邁克爾懊喪地用手抹了下臉,內心湧起一陣陣潮水般的莫大空虛。

父親的朋友托馬辛諾和塔查醫生一早聽了那兩個保鏢的報告,這會兒正坐在他的身邊,同情地看著他。

托馬辛諾是老牌的黑手黨,壟斷了整個中部西西里的水權。另一位塔查醫生則是西西里最舉足輕重黑綁頭目的外甥。

老柯里昂拜託他們關照邁克爾,他們便把他安置在這個壘有高牆的鄉間別墅,時不時來看看他,關心這個美國青年的身心健康。但是,在場的兩人任誰也想不到邁克爾竟然會被晴天霹靂擊中。

瞧他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托馬辛諾喝了口女孩家自釀的葡萄酒,自言自語道:“我巴不得把巴勒莫那群搞房地產、賣檸檬水、壞道上規矩的後生們全給劈了,這樣我就安寧咯。”

塔查醫生聽到後咯咯笑了起來,他給邁克爾斟上一滿杯酒,推心置腹說:“如果是其他人家的姑娘,哪怕是公爵家的姑娘,你的托馬辛諾老頭子都能幫你搞到手。但是維太裡家的姑娘不行。”

“為什麼?”邁克爾抬起頭,花園灰暗光線裡,他那雙眼睛閃著幽光,做了個義大利人標準的捏住三個手指的手勢,追根究底:“艾波洛尼亞.維太裡有什麼特殊的嗎?”

“哦,哦,哦”塔查醫生連嘆三聲,“這個艾波洛尼亞可不簡單。”

“她五歲背完了聖經新約中的三本福音書,遠在梵蒂岡的教皇專門派人來接她,據說她在教皇面前對答如流,在那些羅馬名流那裡掛上了號。要不是她出生晚,墨索里尼已經上臺,她怕是能受洗成為皇帝的教女。”

“她英語說得很好,又長得可人,前幾年時常會被叫去陪伴美軍高官夫人聊天解悶。近幾年時局穩定,她才像尋常姑娘一樣躲在家裡閉門不出。但據可靠訊息,上個月她得到了羅馬第一大學的錄取。”

邁克爾如飢似渴地聽著,彷彿聽這些事蹟可以在精神上觸碰她,與她產生些許聯絡。他甚至因此產生了隱秘的快感。

他評價道:“所以她很聰明。”

“聰明?”托馬辛諾站起來,接過塔查的話,望著遠處深沉的夜色說道,”你覺得光聰明就能讓她在羅馬人、美國人、西西里人之間全身而退嗎?”

托馬辛諾沒拿酒杯的手往下按了按,讓邁克爾稍安勿躁,反倒說起了曾經無數次在這個充滿大理石雕塑的花園裡講述的□□故事。

“塔查的叔叔,和你父親一樣,他的慷慨和謹慎為自己贏得了唐的尊稱。克羅切,他只有一個兒子,被妻子教得過於純善,隻身前往巴西的叢林裡教化印第安人,再也沒有回到西西里。因此,早在十年前,克羅切就面臨一個問題——偌大的家業無人繼承。這時候,一個孔武有力、有勇有謀的年輕人出現在克羅切面前,他的名字叫薩爾瓦多.吉利安諾。”

邁克爾確定,在之前的那些黑手黨故事裡,這個名字從沒有出現過。但他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頻頻現於報紙,米蘭、羅馬的報紙讚揚他是反法西斯英雄。

托馬辛諾繼續說:“他先後殺了十幾個法西斯憲兵和上百個納粹兵,累計解救了成百上千名被關押的兄弟,那些人全部成為了他最忠心的擁躉。他擁有令人折服的人格魅力,西西里人視他為英雄。而克羅切也愛他、用他蠱惑民眾,這愛戴在必要時候會像宰羊殺牛一樣幫助克羅切排除異己——正義的吉利安諾殺光了西西里其餘的□□頭領,人們喜聞樂見。更可怕的是,這個年輕人身上有克羅切認可的,對自由嚮往、對同胞尊重的珍貴品質。”

塔查接過話茬:"所以,他是我叔叔事業的繼承人,是西西里島未來的無冕之王。而艾波洛尼亞.維太裡——是他妻子的妹妹。"

“像所有的西西里男人一樣,家人是他的軟肋。他的副手泰拉諾瓦的妻弟曾瘋狂追求艾波洛妮亞,被他斬掉了大拇指,再也開不了槍。我們答應你的父親,會好好照看你,請不要讓我的名聲受到侮辱。”最後,說完這句,彷彿蓋棺定論般,托馬辛諾拍拍邁克爾的肩膀:“早點睡吧。再喝點酒。”

兩人先後離開,徒留邁克爾坐在夏夜裡,頭頂星光閃爍,他面容隱藏在陰影裡,暗得如同一潭漆黑幽深的水。

*

第二天,邁克爾還是去了維太裡咖啡館。

他整夜沒有睡,雙眼熬得通紅。出門前特意對著鏡子仔細梳洗,剃了鬍鬚,又換上了嶄新的衣服、打起了領帶。這讓他看起來終於不像是一個農民了。

唯一不太妙的是,他還是沒有辦法阻止鼻涕從鼻腔裡流出,總是揩鼻子,不像能招女孩喜歡的樣子。邁克爾下定決心,今晚問問塔查醫生是否有些特效藥,如果沒有的話,他不得不考慮去做那個十分痛苦的手術,用特質的鐵調羹伸進鼻腔把已經長錯位的碎骨重新撥正。

兩個保鏢跟在他身後,似乎有些畏懼又有些同情他。彷彿在看一輛即將脫軌的高速行駛火車。

但他不在乎,滿腦袋都在想女孩那張可愛的臉蛋和可愛的名字。

邁克爾讓兩個跟班先去咖啡館,自己獨自去了昨天相遇的那片柑橘林。意料之中的,那裡空無一人。

他輕聲念著艾波洛尼亞的名字,順著她昨天消失的方向一路往上走。那是一座彷彿剛從龐貝遺址裡發掘出來的古羅馬莊園,一根根希臘式的石柱空曠寥落,要不是那修剪得過矮的葡萄樹和乾淨的水池,他都要懷疑昨天的一切只是一場美麗的幻夢。

他穿過庭院,一位穿著黑衣服的胖女人突然出現,警惕地盤問:“你是誰?你來找誰?這裡是私人領地,請儘快出去。”

她的語速又快又急,邁克爾只能向她道歉,解釋自己迷路了,又順著來時的路返回。他知道西西里人對女孩名聲的看重,他不想破壞艾波洛尼亞的聲譽。

那個胖女人一直跟在身後,如影隨形,像是最忠誠的看門狗,直到他走到大路上,那道監視才消失。

等回到了小咖啡館,維太裡先生在看曬太陽的老頭們打牌,見到他來也只是揮了下手,目光沒有從撲克上移開。

維太裡家的小兒子端著一口大缸到咖啡館門口的水井廣場,給浸泡的醃橄欖換水。走回來時,車胎大的瓷缸扛在左肩,他呼吸沉穩、敲到好處的熱情:“柯里昂先生,日安。請稍等片刻。”那對胳膊因捧水缸而顯得鼓漲有力,彷彿舊陶器上的鉛餅運動員。

邁克爾懷疑他刻意放慢了步伐,好讓他看清那一身的肌肉。

加洛給他搬來座椅,邁克爾抬手謝絕了。法布里齊奧立刻走過來輕聲說:“她不在家,去探望巴勒莫的姐姐,今早就出發了。”

邁克爾用手帕擦拭鼻尖的液體,以一種絕對冷靜的語氣吩咐道:“你繼續留在這裡,再打聽打聽這家人的情況。加洛和我回柯里昂鎮。”

*

塔查醫生沒有想到在午餐時碰到邁克爾,這可不像是中了晴天霹靂的人。他邀請邁克爾坐下一起享用海鮮意麵,意外遭到了婉拒。

更古怪的是,邁克爾讓加洛去收集近一年的報紙,自己則躲進房間閉門不出。

幫傭彙報說邁克爾喝了很多咖啡,沒有吃任何東西。等到了晚間,托馬辛諾收到風聲,來了。

他和塔查對視一眼,懷疑接下去這個年輕人會把自己折騰生病。

正當托馬辛諾猶豫是否將這情況向遠在美國的老科里昂說明,邁克爾從房間裡出來,他頭髮凌亂,襯衫袖子高高挽起,領子更是敞開到第三顆紐扣,浪蕩不羈得像酒神附體。

噢,眼裡閃爍著不正常的興奮光芒,倒更像個癮君子。

托馬辛諾和塔查兩個加起來一百多歲的人用一種充滿驚異的眼神看著他神采奕奕地走下樓,大步邁入起居室。

邁克爾在他們面前桌上攤開一張1946年6月的日報,又放上同年12月的另一份週報,略微發黃的紙面上都用鋼筆清晰地勾畫出關鍵字元,大意是’盟軍全面接管,大型軍用車輛已集中管理。’

他雙手撐在桌面,用一種緩慢而不容忽視的語調說:“托馬辛諾老爺子,我不知道爸爸是怎麼向你介紹我的。我曾經在美國海軍陸戰隊服役幾年,後來因為重傷退役。說這一點是並不是想炫耀什麼,只是想表明我並不是一無所知的公子哥,希望你能認真聽我接下來說的話。”

黑手黨頭目收起玩笑的神色。他一直把邁克爾.柯里昂當作他父親維多.柯里昂敬重。

“按照這幾份報紙上的說法,盟軍分別駐紮在巴勒莫、卡塔尼亞、希拉庫扎等主要城市,”他又攤開一張草稿紙,快速畫出西西里島輪廓,在幾個角上點出主要城市,“這幾份報紙提到了盟軍補給運送路線——環島公里運輸。”

“也就是說,整個西西里的鄉村地區,北起萊特蒙特萊普雷南至帕爾蒂科尼,都不應該有軍用卡車的痕跡。”

邁克爾用鋼筆在巴勒莫的東南側,畫了一個圈:“但是今天上午,我在那個小村莊的葡萄園內,看到了眼熟的車轍,那個軸距、胎痕,我以我母親的名義起誓,那地方几天前曾駛過美式軍用卡車,並且不止一輛。”

托馬辛諾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坐直身體,拿過那兩份報紙,仔細閱讀起來。

塔查說:“軍用卡車一直是克羅切叔叔戰時走私斂財的專用車,沒有其他人有機會染指。所以——”

不是克羅切手下出現了叛徒,就是有人挖起了巴勒莫當局的牆角。在場餘下兩位立刻讀出潛臺詞。

“塔查醫生,不知道你是否有那位吉利安諾的聯絡方式,我想拜訪他一下,親口告訴他這個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