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朗,青錢城沐浴在冬日暖陽中。今天是瑰流和桃枝分別的日子,城門處,那襲桃紅衣裙的嫵媚女子噙著淚,一幅欲哭不哭模樣。其實她此番出宮並未得到皇后娘娘的授意,而是自己偷偷跑出來的,所以不能在外耽擱太久,但她不想走,她想一直陪在瑰流身邊。

多情自古傷離別,瑰流也有小小的傷感,忽然就好懷念以前的日子,那時候整日無事,經常在京城酒樓喝得爛醉如泥,次次都是被桃枝接回去的。日子雖閒,但並不無趣,不像此時這樣,主僕二人下次相見都不知道要何時何日。

“快走吧,耽擱久了我娘肯定會生氣的。”

面對瑰流的催促,桃枝不想分開的情緒一下子到了極點,哭的梨花帶雨。

瑰流一陣心疼,嘆了口氣,揉揉她的小腦袋,卻說了句大煞風景的話,“回宮之後去一趟武庫,把綠沉槍的槍尖找到,然後用鷹隼給我送過來。”

很快瑰流又補充道:“用我爹的那隻日行萬里的流火隼送吧,你回去之後就乖乖聽話,別再偷偷跑出來,尤其不能以送槍尖的藉口跑出來。還有就是少惹我娘生氣。我娘之前說你越來越不聽話了,你啊,就少讓人操點心。”

桃枝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委屈道:“奴婢沒有不聽話,要是不聽話也是為了殿下。”

“我知道。”瑰流輕聲道:“所以我從來都不怪你。”

桃枝微微踮腳,雙手搭在他肩膀上,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下,紅唇微啟,柔柔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殿下保重身體,千萬千萬,要注意安全,奴婢等您回來。”

“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哪怕你是武評宗師,我也會擔憂的,什麼時候接到流火隼,什麼時候我才能放心。”

桃枝笑了笑,後退一步,“那,奴婢走啦?”

“走吧走吧,早回家的好。”瑰流招手送別。

桃枝紅唇緊咬,戀戀不捨看向他,終於鼓足勇氣轉過身,向前邁開一步,然後又回眸望去,悲慟欲哭。

秋波流轉最動人,瑰流低頭轉身,大踏步朝城裡走去。

那襲桃紅衣裙的嫵媚女子,怔怔望著雪白長髮的背影,直到他消失不見,才終於轉身離開。

青錢城有一家規模宏偉的酒樓,待客均用銀器,酒後還有歌舞和投壺等娛樂活動,場面熱鬧非凡,當然相應的,價格也很昂貴,尋常百姓家承受不住在這家酒樓喝上一頓的代價,故而酒樓裡多為富豪人家或當地官員。

一個略顯失魂落魄的白髮男人走進酒樓,起初小二隻是不鹹不淡的禮貌性待客,但當男人隨手掏出兩枚銀錠,小二這才知道自己瞧走眼了,連忙笑臉相迎,態度熱情殷切。

男人點的東西不多,一盤水煮牛肉和兩壺燒酒而已,他上了四樓,選了一處靜僻的靠窗位置坐下,風景盡收眼底,目光遠眺,能隱約看見潺潺水色的夭江。

又有一人付過幾兩銀子,然後徑直登樓而上,同樣沒有去那片喧囂區域,也是來到了靜僻的角落。

看見那個怔怔出神的白髮男人,他先是一愣,然後小心翼翼走過去,試探性想要看清楚他的側臉。

“太子殿下?”

瑰流狐疑轉頭,看清楚來人的樣貌,有些驚訝,“李官員?”

李子昕點點頭,剛想坐下,試探性道:“能坐?”

“當然能坐。”瑰流說道,內心很詫異竟然能在這裡碰見他。要知道一個京城官員,整日繁縟公務纏身,又怎麼可能有時間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

“李官員,如果我沒記錯,禮部應該正在準備明年的春闈考試吧?我看那尚書和那幾位侍郎都忙的焦頭爛額,你可倒好,這是跑出來偷懶來了?”

李子昕也不遮掩,坦率道:“我一個小官員,多也不多我一個,少也不少我一個,整天悶著都要煩死了,和陛下請了幾天假,趕緊跑出來透口氣,也沒什麼好去的地方,就尋思瞎走走,就一路走到這青錢城了。”

瑰流面容古怪,“直接跟我老爹請假?行啊,你比那位國子監大祭酒還要直來直去,也難怪我爹素來對你印象不好。對了,上次我爹難得空閒,好不容易想要帶我娘遊山,馬車都準備好了,結果車軲轆被卸掉一個,就是你乾的吧?”

李子昕先是震驚,然後環顧四周,最後壓低聲音,“殿下您是怎麼知道的?”

瑰流皮笑肉不笑,“除了你,還有誰能幹出那種缺德事?也就是我爹和我娘沒追究,否則你早就皮開肉綻了,大板子不把你打死也給你打殘廢。”

這時上酒了,好巧不巧李子昕也是點了一盤水煮牛肉和兩壺普通燒酒。為了掩飾尷尬,李子昕斟滿一杯酒,舉起酒杯,“走一個?”

瑰流笑著舉起酒杯,和他輕輕碰撞,然後二人將酒一飲而盡。

天下很少有人不畏懼瘟神太子,禮部官員李子昕便是一人。他沒有什麼家傳淵源,只是很簡單的透過科舉考試踏入仕途,家世一般,政績一般,很普通的一個為官之人而已。而他之所以能和太子殿下扯上關係,還是因為他和太子有著共同的愛好,那就是尋常劍南燒春。

二人透過鑽研古籍,推演千百年來的地方更迭和演變,五六年時間就陸續找出八九壇劍南燒春。使那位釀酒大家所說“世上再無劍南燒春”的蓋棺定論被打破。

什麼朋友最好當?當然是酒友。所以哪怕李子昕與瑰流身份地位懸殊,但仍然可以互相走的很近。前幾年為了找尋那一罈古籍上記載的劍南燒春,二人還一起睡過好長一段日子,最後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掘地三尺,奮鬥三個月,成功將那壇劍南燒春找到了。

瑰流杯酒入喉,咳嗽道:“這燒酒還真是一般,和劍南燒春的滋味沒法比。”

李子昕點點頭,“喝過劍南燒春,總覺得其他酒都不是個滋味了,是不是變挑剔了?”

瑰流微笑道:“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道理如此。”

“有道理,走一個!”

二人再次碰杯。

兩壺燒酒不知不覺很快下肚,牛肉倒是都沒吃多少。這兩個男人的酒量都很好,但蓋不住燒酒猛烈,所以都有了些醉意。

李子亦臉喝的通紅,情緒更加高漲,大聲道:“太子殿下什麼時候請我去春仙樓喝一趟?”

瑰流笑罵道:“喝什麼喝?喝死你都不知道。”

“懂什麼?”李子昕豪氣干雲,大聲道:“那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

“屁話!人死了怎麼風流?照你這麼說,老子當年就應該去隴州青樓看一看,管他孃的刺客呢?道理是這樣的嗎?”

李子昕點頭笑道:“對對對,得好好活著才能風流。”

瑰流狠狠揉了揉臉頰,吐出一口酒氣,心情舒暢許多,輕聲道:“李子昕,我知道你志不在廟堂。人人皆想功高震主,都想成為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唯有你不想。我想知道你究竟想要一種什麼生活?遊山玩水?還是浮生半日閒的安逸?”

“確實想要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咱們大靖王朝的錦繡山河,只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還不是時候?”瑰流疑惑道:“你既然心不在廟堂,又有什麼好顧慮的?”

李子昕回答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互不相欠,我只求無愧本心。”

一旁恰好路過的店小二聽到這句話,連忙停下腳步,小心問道:“客官可是朝廷官員?”

李子昕還未回答,瑰流已經替他出聲,笑道:“禮部官員,明年春闈的主考官。”

點小二哎呦喂一聲,連忙恭恭敬敬給這位大貴人行了個禮,然後又小心翼翼看向瑰流,問道:“那客官,您是?”

李子昕剛想張嘴,瑰流搶先一步笑道:“陪襯而已,不值得一提。”

店小二沒相信這明顯的謙虛之詞,連忙恭敬道:“二位大人慢坐,小人先退下了。”

匆匆忙忙下了樓,將此事稟告給老闆娘,說在四樓靠窗飲酒的那可是皇帝欽定的春闈主考官,禮部大官員,老闆娘連忙讓庖廚切了幾份牛肉,還拿出好幾壺珍藏佳釀,親自給送去。

原本打算撤場的瑰流和李子昕看了看滿桌佳釀牛肉,互相對視一眼,都有些忍不住笑。

等老闆娘一陣甜言蜜語走後,瑰流飲了口佳釀,笑的更厲害,幾乎都嗆酒咳嗽出眼淚了。

“我本意就是打趣打趣你,誰知道春闈主考官的名頭這麼響啊,還能白蹭一頓酒。”

李子昕笑的合不攏嘴,說道:“這要是讓老闆娘知道咱們是在唬她,還不得氣死?”

“氣什麼氣!”瑰流指著李子昕,眯眼笑道:“不是春闈主考官,還可以是秋闈主考官嘛。”

李子昕哈哈大笑,“那以後豈不是天天來這裡蹭吃蹭喝,等到明年秋闈時候咱們再走!”

瑰流依舊眯著丹鳳眸子,飲了一口酒,微笑道:“李子昕,當不當春闈主考官?”

“當,必須當!那以後可就天天都能來這裡蹭酒了!”

“李子昕,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李子昕愣住了,不敢置信揉了揉眼睛,呢喃道:“我沒聽錯吧?我是喝多了嗎?”

瑰流坐直身子,輕聲道:“我知道你所求何事,這個朝廷有一個吳佩弦,很不如何。有你李子昕,是那些寒門學子的幸運。我畢竟不參與朝政,權力不大,只能求我爹給你一次主考官的機會。但是二十年後,如果我還能活著,你在這家酒樓請我一頓酒,我還你一個金印紫綬的禮部尚書。”

李子昕沉默許久,深呼吸一口氣,正色道:“定不負君意!”

二人直接扔了銀製酒杯,開始舉壺豪飲。

暮色時分,店小二上樓收拾桌子時,發現這兩個官大人都喝醉趴在桌子上,正在呼呼大睡。

他躡手躡腳走近,想要悄悄拿走狼藉杯盤,那位春闈主考官大人猛地拍桌,大聲喊道:“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店小二嚇的連忙後退,等動靜沒了才發現是這位主考官大人說的夢話。

他拿起銀製酒器,發現下面壓著一張宣紙,好奇拿起,看見一行筆力遒勁的大字,饒是連粗通文墨都他覺得有些悽慘蒼涼。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永霜十六年春,酥油小雨落京城。

京城禮部貢院設香案於階前,數千舉人與主考官對拜後,春闈考試正式開始。

及至揭榜,共錄取九十六名貢士,寒門士子佔據半數,天下震動,滿朝譁然。

主考官李子昕拿著一疊疊寒門士子的試卷,揚灑在朝會上,對文武百官說了句“自己看”,然後轉身離去。

“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

佛說如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