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老北京的習慣,下九流是不允許住在北城的(也就是內城,九門之內),他們只能住南城,或者叫做外城,即前門大街以南。

李諭和卡洛斯打了兩輛人力車從崇文門出內城,一路趕往精忠廟。

精忠廟供奉的是岳飛,廟外面跪著鐵鑄的秦儈夫婦像。每年正月,附近的百姓都會製作泥塑的秦儈夫婦像,然後用火焚燒,每每都會吸引觀者甚眾,不斷叫好。

在精忠廟不遠處有個喜神殿,是梨園行供奉的神,梨園行人在這四周就建立了梨園公會。

李諭和卡洛斯坐著人力車到的時候,正看見賈洪林、楊小樓帶著戲班子練功。

李諭跳下車,對賈洪林拱手說:“賈老闆。”

賈洪林看到是李諭,立馬拉著楊小樓迎上來:“小兄弟怎麼親自來了,您只管說一聲,我們戲班子隨時就到。”

李諭說:“你們這麼多人,要是大老遠過去,豈不太費事,我孤身一身,方便多了。”

“真是有勞兄弟了,你這次來,是為了讓我們給洋人唱戲嗎?”

“不……”

李諭剛要開口,就被楊小樓打斷:

“哥,要去你自己去,我是絕不會去的!”

說完就要離開,賈洪林連忙拉住他:“小樓!你師傅昨天怎麼給你說的又忘了?”

楊小樓的師傅是俞菊笙,現在精忠廟的廟首,也就是梨園公會會長。內務府加賞了四品頂戴,相當於半個官。

楊小樓卻依然冷哼一聲:“去了我也不會唱!”

賈洪林怒道:“我說你怎麼這麼倔!”

李諭連忙咳嗽一聲:“我說二位,我話還沒說完。並不是要伱們給洋人唱戲,之前不是說過,只是讓洋人幫著錄製唱片,然後給太后聽。”

“錄什麼?”楊小樓問。

李諭從卡洛斯的手裡拿過來一張黑膠唱片:“就是把你們唱戲的聲音錄製到這張唱片上,然後再用留聲機播放出來。”

賈洪林和楊小樓一臉蒙圈,然後像看傻子一樣看著李諭:“你在說什麼?”

李諭尷尬地笑了笑,用手比劃著說:“留聲機大概這麼大,可以放在寢居之中,想要聽戲,只需要把唱片放在上面,就可以放出來錄製好的戲曲。”

還能這樣?賈洪林和楊小樓依然是滿臉問號,空氣彷彿陷入了沉默,賈洪林假裝笑了兩聲,打破尷尬:“哈哈,我懂了,就和變戲法似的!”

“No,No,No!”後面的卡洛斯聽不下去了,“這是一項技術,是聲音儲存和播放的技術,不是變戲法。”

楊小樓不滿道:“你個洋鬼……”

賈洪林立刻捂住他的嘴,陪笑道:“小樓見了洋……洋大人多少不太適應,見諒啊,見諒!”

李諭連忙說:“忘了給你們介紹,這位是卡洛斯先生,不是軍人,他只是個唱片公司經理,專門幫你們錄製京戲,然後給太后聽。”李諭施展自己循循善誘之法,繼續說:“你們想啊,太后多忙!但是又愛聽戲,那可怎麼辦?”

“我義父說了,他們那有戲臺子!”楊小樓說。

“額……”李諭扶了扶腦門,沒想到他是真會拆臺,只好又說,“要是太后晚上在寢宮裡累了怎麼辦,總不能再聽戲了吧,這時候留聲機不就起作用了。”

賈洪林和楊小樓終於有點被說動:“原來是這麼回事,你不早說!好吧,既然有李諭兄弟作保,還是給太后唱戲,我們配合你就是。”

“二位老闆高義!”

李諭心想:早這樣不就行了……

然後向他們說明了一下錄製地點:“你們帶上戲班,一起去卡洛斯先生的公司。不算遠,就在內城的東交民巷,四里地。”

賈洪林立刻道:“好的,我現在就讓戲班子收拾好傢伙事兒。”

“不用那麼麻煩,我們只錄制聲音,戲服、上妝這些就不用了。”李諭說。

“這樣啊,確實簡單多了!”賈洪林推了楊小樓一把,“別一臉不情不願的樣子了,趕緊帶著戲班子準備出發!”

在他們收拾東西的空擋,李諭又給卡洛斯大吹特吹了一把同慶班:“今天濮蘭德先生說我是什麼科學界新星,完全是謬讚。眼前這幾位卻的的確確是梨園大拿,你看那個叫做楊小樓的,以後絕對是武生宗師,現在多錄幾張唱片,以後大有升值空間。”

“Nice!”卡洛斯點頭讚道,“頂尖的歌手,配上我們頂尖的裝置,你們的皇太后一定會喜歡。”

他心中把京劇完全去類比了百老匯歌劇,李諭懶得給他再解釋,去屋中找到楊小樓,看著滿牆的長槍說:“楊老闆心存蒼生,在下好生佩服。”

楊小樓卻輕嘆道:“我不過一介伶人,又能如何。”

“我有幾句詞想贈予楊老闆。”

楊小樓疑惑道:“什麼詞?”

李諭不會戲腔,就把《赤伶》的一部分歌詞念給他,感覺還是挺適合楊小樓的。

赤伶的大體故事講的是日本兵侵略到一個江西的山村,逼迫裴晏之給他們演一出《桃花扇》。裴晏之同意,戲臺上剛開演,就令鄉親堵住院子,潑上油,然後放起大火,在唱詞中與他們同歸於盡。

楊小樓喃喃道:“位卑未敢忘憂國,哪怕無人知我……她唱需以血來和……”

“好詞!我收下了,多謝李兄弟!”

楊小樓心中頓感暢快,提起長槍,對李諭說:“走吧。”

李諭生怕他還做傻事:“不用表演,我們只需要錄聲音就行。”

楊小樓哈哈大笑:“沒有身法,何來唱腔?”

東交民巷。

卡洛斯公司裡的裝置很齊全,還擺著幾臺扁平的圓盤式留聲機,他配置好了唱片灌製裝置,對前方同慶班眾人說:“開始吧。”

賈洪林和楊小樓演得很賣力,為了保證錄製清晰還提高了聲音。

一連錄製七八個曲目後,卡洛斯對依然興致盎然的眾人說:“已經可以了。”

“這就完了?”

賈洪林他們平時表演都是動輒一天,幾個小時都算少的,沒想到這麼快就錄完了,頗有一種剛開始就結束的感覺。

李諭只好再次給他們解釋:“一張唱片只能錄製三四分鐘左右,就是接近一炷香的時間。”

楊小樓嘟囔道:“這也太短了,洋人的玩意也不行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