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最近心情很不好,他做了大半輩子的太子,好不容易熬到老子退了,卻到現在都沒能熬到老子死。

都快五十歲的皇帝了,都還不能當家做主。

他自己做太子做得憋屈,便立意不叫自己的兒子受這份罪。

恰好多年來,他也只有一個嫡子,就早早立了太子,對蕭訓十分慈愛。

他沒想到這份慈愛竟叫蕭訓生出了不臣之心,連勾結邊疆重臣,越過他這個皇帝開通海關,與外邦通商以獲取重利的事都能做得出來!

他一輩子活在老子的陰影中,到老來竟然又被兒子背刺,其憤怒、哀痛可想而知!

他大怒下請了家法,將蕭訓打得一個月都沒能下得了床。

但他再生氣,再悲痛,再打蕭訓,他也沒將蕭訓不敬君父、謀害朝中重臣,謀害皇叔的罪名公之天下,更沒打算廢了他。

蕭氏皇族向來子嗣不豐,他大婚後很多年都只有蕭訓一個兒子。

也就是前兩年才又得了個庶子,還沒有立穩,他又不年輕了,從來沒想過換太子的事。

可現在,他的父皇,竟然,竟然越過他廢了他疼愛多年、培養多年的太子!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歷史上廢掉的太子那麼多,這還是第一次有不是皇帝自己廢的太子!

皇帝又是悲憤又是憋屈,偏偏根本沒辦法在明面上反抗,氣得當場就吐了血。

但吐血過後,他還是得裝作一副孝順的模樣,到太上皇面前痛哭悔過。

是他生了個不孝子,叫父皇一大把年紀還跟著操心,父皇廢得好啊!

從太上皇那裡“悔過”回來,皇帝又吐了血,卻連召太醫都不敢,藉口身邊的奴才生病,請了太醫來,威脅封口,然後才敢叫他給自己看病。

皇帝想著,心口血氣又翻滾起來,使勁壓著,才勉強壓了下去。

這時,羊太后遣人送來了“仙橙”。

皇帝對那所謂的“菩薩顯靈”還存有幾分懷疑,但見這橙子個頭極大、色澤誘人、甜香撲鼻,也覺得是好東西。

就命切了吃了,倒是將心口沸騰的血氣壓下去了不少,連頭疼也緩解了些。

皇帝自也早就知道了“仙橙”的分配方法,吃完後頗覺意猶未盡,開始想不知什麼時候太上皇才能將他的那份送過來。

他等了半個時辰,連藥都煎好了,太上皇的橙子也沒送過來。

皇帝命人去打聽了一番,得知連送橙子的寶幢都沒能分到一個半個的,就知道自己肯定也不會有。

果然!

他的父皇只顧著自己成仙,根本就沒將他這個兒子,太子這個孫子放在心上!

那他也不必太把他放在心上!

皇帝不能在明面上違抗太上皇的命令,只能在細節方面彰顯自己的態度。

待蕭訓的罪名徹底落定後,先遣了近侍叮囑蕭訓出宮好生悔過、好生讀書,不可懈怠,又令虞信親自護送太子一家遷入羊府。

在太上皇令下的第二天,羊承恩侯就在羊太后的示意下帶著全家人離開了京城。

因為時間太趕,只帶走了細軟值錢之物,粗苯之物都來不及收拾。

太子的案子審了將近兩個月,不過就是這短短兩個月的時間,百年顯赫的羊府就處處都透著一股頹敗之氣。

虞信見了這番模樣忍不住嘆了一聲。

蕭訓一路陰著臉,聽他嘆氣開口刺道,“抄家滅族,虞指揮使最是熟練不過的,今天卻也學貓哭耗子了?”

虞信俯身揖手,態度恭敬,“回殿下,臣只是想起羊府的三姑娘乃是小妹的手帕交,這麼一去,小妹若是想再見,就不知是何時了”。

蕭訓冷笑,“你也不必得意,孤今日雖落魄了,卻總有一天會回到東宮,到時候就是你的死期!”

虞信微微一笑,“臣恭候殿下回東宮的那一天”。

蕭訓咬牙,壓低聲音喝道,“二皇弟才剛會走路,父皇再怎麼也不會真的廢了孤,你是個聰明人,為何要與孤作對?”

虞信四平八穩答道,“臣只是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又豈敢與殿下作什麼對?”

蕭訓卻根本不聽他的狡辯,顧自冷笑道,“虞指揮使,孤給過你機會的,孤都已經答應了納你那寶貝義妹為側妃了!

這等榮寵難道還不夠?你虞指揮使今天固然威風無兩,就不想想以後?”

他是太子,總有一天,這個天下會是他的天下!

與他作對就是與未來的皇帝作對,他虞信難道真的不想想以後,不想想自己的子孫後代?

虞信被他氣得笑了,這就是大蕭國的太子?

側妃?

那我還真是要謝謝你看得起我,看得起我們家寶寶了!

雖然他也不喜太上皇驕奢、花費無度,生生將個大蕭國的底子都花空了,留了個空架子給皇帝,黎民百姓更是叫苦不迭。

臨到晚年,太上皇更是一味地篤信神佛不說,都退了,還總是胡亂插手朝政。

但他不得不要說一句,太上皇這太子廢得好廢得妙!

就這樣的太子,真做了皇帝,絕對比太上皇還要作!遲早得把大蕭給作沒了!

虞信懶得跟個蠢貨,還是個失勢的蠢貨多話,正要離開,就見一人分花拂柳而來,端雅含笑,寶相莊嚴,不是寶幢又是誰?

虞信,“……”

大清早的,怎麼盡碰到晦氣人?

只可惜人家是王爺,他不是,虞信再怎麼暗叫晦氣,也只好隨著蕭訓一起行禮問安。

寶幢儀態絕佳地還禮,十分體貼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舅舅走得匆忙,沒能帶走自己的愛寵。

託我幫忙將他的愛寵送去江西,又說為表哥賠罪,留了賠罪禮,讓我有時間來拿。

這一向忙,沒時間,但想著皇侄一家今天就要入住,免不得要在此之前將東西處置了,免得他日說不清楚”。

蕭訓知道自己算是與他撕破臉皮了,也就不裝什麼叔友侄恭了,皮笑肉不笑道,“皇叔難道還怕侄兒貪墨了皇叔的東西,果然山野長大的,就是小家子氣”。

寶幢微微一笑,“皇侄說的不錯,我一向小家子氣,所以,還請皇侄將腰間那顆夜明珠還給我”。

蕭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自己腰帶上垂著的一顆碩大的夜明珠。

夜明珠的品相極好,在這陽光燦爛的秋日清晨也散發著盈盈的光華。

被小心地籠在編織精美的纓絡中,綴著絲絛,懸於腰間,為他的貴氣平添了三分光彩。

大蕭的皇帝因為太上皇過於奢靡,養成了個極度相反的性子,最是見不得他人打扮得張揚華貴。

這樣一顆價值連城的珠子,蕭訓平日是絕對不敢佩戴的,今天他怕虞信因他被貶而看輕了他,才特意戴上了。

蕭訓冷笑,“還?這顆夜明珠乃是母后贈予孤的生辰禮,與皇叔何干?又談何還字?”

寶幢依舊態度端雅溫和,“那便是了,這顆珠子乃是當年我夜間最愛把玩之物。

表姐因怕我貪玩損了身子,從我身邊拿走了,說是等我養好了病,便還與我,現在,請皇侄還給我吧”。

一瞬間,蕭訓只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自己身上,火辣辣的,其中虞信譏諷的目光更是能生生刺破他的臉皮!

極度的恥辱憤怒下,蕭訓聲嘶力竭喝道,“母后又豈會拿你的破珠子做孤的生辰禮,你休想血口噴人!”

寶幢意定神閒,“皇侄不信,遣人去問皇后娘娘就是。

又或是遣人去母后那裡查,當年母后送到神農山的禮單定然還在,不難找到證據的”。

唔,也許是那顆夜明珠太過貴重,又是貢品,皇后娘娘輕易不敢出手,給東宮補貼虧空,反倒是送給了蕭訓做生辰禮。

而蕭訓這個傻大侄子竟然選擇了今天佩戴,他不趁機要回來,難道還給他留著嗎?

蕭訓知道寶幢說的多半是實情,怨恨皇后竟然拿來歷不正的東西送給自己做生辰禮,更恨寶幢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給自己留一點情面。

“不就是個破珠子麼!倒是累得皇叔這般不要臉面地汙衊母后了!”

他陰沉沉笑著,扯下腰間的夜明珠,伸手就要往地板上砸!

“砸壞了,你賠”。

寶幢的話輕飄飄的,帶著幾分笑意,彷彿就是個慈愛的叔叔在逗大侄子玩兒,蕭訓卻猛地頓住了動作。

太上皇太能花錢,搞得皇帝接手後財政緊張,輪到他這個東宮太子,自然更加緊張。

否則,他也不至於膽大包天到打楚庭郡海關的主意。

否則,他父皇也不會悄悄遣虞信去楚庭打探情況,打的主意不過就是先做做準備,等反對通關的太上皇一死立即就與海外通關,好徵收海關稅的。

他尚是東宮太子時,尚且手頭緊,更何況現在?

如果他真的砸了這顆珠子,如果寶幢真的找他賠,他倒也不是賠不起,但肯定會大傷元氣——

更何況,寶幢頂著個在山野長大、“天真無知”的名頭,如果真的為顆夜明珠同他鬧,皇祖父和皇祖母只會心疼他。

而他,他這個廢太子,已經惹了皇祖父和父皇的厭棄,如果再為顆珠子鬧得沒臉沒皮——

蕭訓臉色變了又變,憋得青紫泛黑,卻到底還是沒敢砸了珠子。

裝作自然地轉手將珠子扔到了內侍手中,咬牙切齒,“去,送給皇叔!叫皇叔長長眼,別為了個什麼不值錢的東西,張嘴就撒謊!”

寶幢也不反駁,卻在接過珠子的下一秒,就將珠子扔給了蹲在自己肩頭的孫小聖,“拿去玩,不能吃,小心噎著”。

蕭訓氣了個仰倒,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陰森地盯著寶幢。

寶幢合十唸了聲佛號,好奇看向蕭訓,“皇侄,明明是你買通表哥想要殺我,我都沒有記恨你,反倒是你記恨我?”

蕭訓一時竟是無法回答,寶幢繼續問,“又或許,皇侄是在記恨我沒有乖乖被皇侄殺掉?反倒叫皇侄受了牽累?”

蕭訓咬牙,寶幢搖搖頭,琥珀色的雙眼中星光點點浮現,“皇侄,我自小在神農山長大。

師父走後,身邊便只剩下一群奴才,還是一群總不許我玩耍、不許我吃這個、不許我吃那個的奴才。

我好不容易養好病回京,除了父皇和母后,皇兄和皇嫂,宮內只有你陪我讀書,宮外只有表哥陪我四處遊玩”。

寶幢說著,含著點點星光的桃花眼直直看向蕭訓,“皇侄,你為何要殺我?還要表哥親自來殺我?”

即便是滿心怨恨的蕭訓,面對著這雙滿是悲傷、滿是不解、滿是真誠的眼睛,也無法直視,狼狽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寶幢上前幾步,抬手撫了撫他發頂,輕嘆,“母后讓我來和你說,在宮外好生悔過,空閒時間多讀書。

她一定會勸說父皇收回成命,你是大蕭的嫡長皇孫,這太子之位,誰也奪不了你的”。

蕭訓愕然抬頭,對上的是一雙清澈見底的眼,那雙眼睛溫柔又清透,恍惚就是寶相莊嚴的觀世音大士垂著眸悲憫望向世人的模樣。

不知怎的,蕭訓就紅了眼,他生怕自己哭出來,叫人笑話,慌張一抱拳,奪路就走。

寶幢微微避開,垂頭合十,“阿彌陀佛,佛祖保佑”。

蹲在他肩頭玩著夜明珠的孫小聖吱吱叫了起來,彷彿是在應和他的話。

虞信古怪地盯著他,難道真的是他誤會這個假和尚了?

這假和尚難道還真的就像寶寶說的是“佛子轉世”,有一顆“佛心”,對要自己命、還差點成功了的仇人都能這般慈悲為懷?

“不必看了”。

虞信回神,這才發現周圍的人已經走得一乾二淨,只剩下寶幢和他肩頭蹲著的孫小聖。

想是手下看他發呆,就自行護送著蕭訓往裡去了,他已經進了羊府的大門,裡面再跟不跟都無所謂了。

“我剛剛摸蕭訓的頭髮,是在下毒,三個月後,蕭訓的脾氣會日益暴躁、嗜血。

只要有心人稍微挑撥兩句,不但父皇、連皇兄,他都敢明目張膽地罵。

若是皇兄一時興起來看他,只要稍不合他的心意,他連皇兄都會打。

虞指揮使放心,這輩子他蕭訓都別想再回東宮”。

寶幢依舊是那副溫雅含笑的模樣,虞信卻看得毛骨悚然,果然,什麼“佛子”,什麼“佛心”都是這個假和尚在欺騙世人!

他還道行高深地連解牛刀空間都騙過去了!

寶幢看著表情驚悚又鄙視的虞信微微一笑,“虞指揮使這般瞧著我做什麼?

想要我和薛妹妹死,還敢下手叫我們差點死了的人,難道我還要留著他做太子、做皇帝,然後再來殺我們嗎?”

虞信,“……剛剛那番話,真的是太后娘娘叫你轉告的?”

“自然不是,母后就算要對蕭訓說那番話,又怎麼會叫我來轉告?”

虞信,“……”

回頭,他一定要告訴寶寶,叫那傻丫頭好好認識認識這假和尚的真面目!

寶幢粲然笑了起來,頰邊酒窩深深漾起,“對了,虞指揮使,我最近剛配出一味毒藥。

灑上些許便渾身惡臭,如浸泡於旱廁中數月,虞指揮使要不要試試?”

虞信,“……”

這個死和尚,總有一天,他要套他的麻袋,打得他再也笑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