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訓忙連聲應下,笑道,“皇祖母向來身體康健,又洪福齊天,定能壽比南山,說不得還要照拂王叔一百年呢!”

饒是羊太后傷心焦慮,聽見孫兒這般說,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皇帝見羊太后笑了,頓時放了心,讚賞地看了蕭訓一眼。

蕭訓就又道,“皇祖母,剛剛父皇和孫兒趕過來時,還有許多大臣在御書房等著呢,不如讓父皇先回去處理政事,孫兒在這裡照看皇祖母和王叔。

孫兒已經長大了,定然能將皇祖母和王叔都照顧得妥妥當當的!若是不妥當了,皇祖母單管叫父皇打孫兒板子!”

羊太后沒想到都這個時候了,皇帝竟然還在處理政事,忙對皇帝道,“那你趕緊去,別叫大臣們等著。

你自己也要顧惜身體,別仗著年輕就苦熬著,政事要緊,自個兒的身體更要緊!”

皇帝實在是焦心虞信那邊的狀況,忙就勢告辭。

皇帝走後不久,羊太后就也打發走了蕭訓和一群太醫,走到寶幢床邊坐下,握住他滾燙的手無聲垂淚。

許久,宮人低聲稟告說扁神醫到了響起,她才恍然回神,忙起身讓開。

扁神醫看診了一番,開口道,“主子這是哀怒攻心,乃至邪風入體,才會驟然高熱,吃一記青黴素,不到半個時辰就能退熱,沒有大礙”。

羊太后這才微微放了心,親眼看著扁神醫給寶幢餵了藥,又叮囑他就留在宮中方便隨時過來照應,又繼續守著寶幢。

大約兩刻鐘後,寶幢開始起汗,這是要退燒了!

那青黴素果然奇效!

羊太后高興得直唸佛,一直守著他燒退了,輕柔叫醒了他,親自為他拭汗換衣,又哄著他喝下了一被蜂蜜水,守著他睡著,這才終於放了心。

出了內室,將去傳信的宮人叫來,仔細詢問當時皇帝在做什麼,又是什麼反應。

宮人不敢隱瞞,仔細回了,羊太后沒多說什麼,揮手讓他走了,又走回內室在寶幢床邊坐下。

她和太上皇都老了,她的小七卻還未長成,皇帝和太子只怕是對小七沒有多少情分的。不過就是看著她和太上皇的面子,才不得不做做樣子,一旦她和太上皇走了,她的小七又能依靠誰去……

……

……

羊太后守了寶幢一夜,第二天一早,寶幢醒來,映入眼簾的就是羊太后憔悴的臉和發紅的眼眶。

他有些愣神,喃喃叫了聲母后。

羊太后伸手探了探他額頭,輕輕吐了口氣,慈和問道,“餓了沒?母后叫人進來伺候你洗浴換衣”。

羊太后說著起身離開,寶幢目送著她的背影緩緩離去,眼中微光閃爍。

母后年紀大了,本不該這般不眠不休地守著他的——

寶幢梳洗妥當後去了前殿,羊太后已經命人準備好了一大桌粥點在等著了。

寶幢行禮過後坐下,端起白粥不緊不慢吃了起來。

母子二人沉默用過早膳,寶幢合十開口,“母后,貧僧要離開京城一段時間”。

“好”。

寶幢訝然抬頭,他本來以為她定會阻攔的。

羊太后迎著他的視線,慈和笑道,“你長大了,能自己做主了,只要是對的事,母后不會攔你。

只是,你也要答應母后,就算不喜歡,每天也要多吃些東西,否則不論其他,你根本受不住長途跋涉”。

寶幢默了默,又拿起筷子吃了一碗白米粥,兩個白麵饅頭。

羊太后,“……”

真是夠了!

羊太后偷偷吐了口氣,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表情,“小七,你生於皇家,身份貴重無比,想要什麼都是伸手即來。

只有一樣,如果你想要真心,便只有用真心去換。

昨天聽了你的話,母后很欣慰,我們小七長大了,知道去用自己的力量保護他人了”。

寶幢琥珀色的桃花眼微微睜大,羊太后的話實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儒家有句話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翻過來說,卻不一定是對的.

你想要的東西,並不一定就是別人想要的。

歲晏是有福氣的孩子,榮華富貴樣樣不缺,她也是個好孩子,富貴榮華,她亦從來不會攀附。

所以,小七,你給她尊貴的身份,你給她你的庇護和母后的照拂,未必就是她想要的”。

寶幢拈起佛珠,沉默,其實他已經隱隱感覺到了,薛妹妹是真心不想要做什麼郡主。

甚至所有人孜孜追求,包括皇兄都想要的父皇的青眼、母后的照拂,她都避之唯恐不及。

“小七,便是真心換真心也要用對法子的,你說歲晏待虞指揮使真心遠過於你,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呢?”

寶幢動了動唇,卻沒有說出話來。

羊太后慈愛一笑,“其實也沒有什麼難的,你只看虞指揮使做過什麼,而你又做過什麼便知曉了。

昨天母后遣人打聽到了不少事情,虞指揮使在為薛家義子後,在內孝順歲晏的母親,管教提拔歲晏的兄長,照拂歲晏的姐妹。

在外,他處處關照薛家的生意,處處維護薛家的體面。

歲晏的母親被人掃了顏面,他能不顧男兒顏面,當面反擊一品重臣的夫人女兒。

歲晏的表姐王熙鳳受了欺辱,他都敢以一己之力和四王八公之一的榮國府正面相抗。

歲晏的義姐結親,他會里裡外外探查、上上下下用心,甚至親自出面,確保歲晏的義姐不會所託非人。

歲晏的義妹身體不好,他更是四處求藥,無論價值多少,甚至需要動用手段,他都不會不計代價地弄來。

可以說,薛家裡裡外外都是他一手撐了起來。

在他去薛家之前,薛家在外處處受委屈,薛家人在外行走處處受人輕慢,甚至連親戚也瞧不起他們商賈之家。

在內,歲晏要幫著母親處理家事,照拂無枝可依的義姐,照看身子柔弱的義妹,甚至還要時時管教兄長不要到處惹是生非。

而在虞指揮使去了之後,這些事就是虞指揮使一力撐了起來。

歲晏才能得以與大多數閨秀一般無憂無慮地與姐妹玩笑,做做自己喜歡的事,和母親、姐妹說說閒話做做女紅”。

羊太后神色溫柔,語氣卻堅定,“而這些,小七,你都沒有做過,甚至你都沒有想到過要做。

你所想的只有對歲晏好,只對她一個人好,而不是像虞指揮使一樣愛屋及烏,對她在意的人好。

母后知道,你在竭盡自己所能,全心要對歲晏好,將你認為是最好的都給她。

可惜,你認為是最好的,歲晏不一定會喜歡。

可惜,你就算竭盡全力,也是用錯了力氣,不會得來歲晏的感激”。

寶幢腦海中一片空白,呆呆看向羊太后,所以,這麼長時間來,他都做錯了?錯了?

羊太后神色越發溫柔,“小七,你從小遠離我,遠離你父皇,被一群奴才養大,沒有人教導你道理,這不是你的錯,相信歲晏也不會怪你。

只,你若是真的想要歲晏的真心,想要歲晏如待虞指揮使般待你,你便要好好學學為人處世的道理和技巧”。

別再天天盯著你那些個佛經道法使勁讀了,有什麼用?

連個媳婦都騙不回來!

羊太后默默補充了一句,口中毫不留情打擊,“便是你皇兄那般從來不會對任何女子有真心的人,偶爾興起恩寵哪個妃嬪,也知道要恩及她的父母兄弟。

你卻是如何做的?不喜歲晏待虞指揮使真心過於你,便想著要逮住虞指揮使的錯處,將他扔到偏遠之地,不礙你的眼,徹底絕了歲晏的心思。

母后只能說,你還算幸運,到現在為止,還沒能抓住虞指揮使的錯處,也沒被歲晏發覺,否則別說真心,歲晏定會厭你一輩子!”

寶幢殷紅豐潤的唇蠕動著,厭——

母后說的對,如果他真的逮住虞信的錯處,將他貶去南疆,以薛妹妹的性子,多半不會恨他。

她只會厭惡他,厭惡到這輩子都不想再看到他,不想再跟他多說半個字!

甚至,她還會追隨著虞信而去,這輩子都不給他再見她的機會!

羊太后十分滿意地看到自己的話起了效果,笑容越發溫柔,似極了寶幢拈花微笑的模樣。

“小七,你是皇家的血脈,是尊貴無雙的皇帝嫡子,一品親王,行事就該有皇家的氣度,與一個臣子爭什麼風吃什麼醋?

你若是真的想暫時隔開虞指揮使和歲晏,叫歲晏慢慢將心思轉移到你身上來,就要對症下藥。

虞指揮使年紀輕輕就坐到了錦衣衛指揮使的位子,能耐自不用說,野心也不用說。

這樣的男兒最看重的莫過於建功立業、封侯拜將。

你若是能予他高位重權,遣他去做邊疆大將,他定然感謝你的恩典,心甘情願地離開京城,離開歲晏。

而歲晏也會感謝你,感謝你照拂、提拔的親人,你自然也就遂了心意,皆大歡喜。

又豈會弄到叫虞指揮使記恨,甚至與歲晏反目成仇的地步?”

羊太后長長一席話說完,寶幢只覺醍醐灌頂,靈臺通透,心悅誠服起身行禮,“母后教導,貧僧銘記於心”。

母后說得對,是他鑽牛角尖,本末倒置了,不過一個虞信,又豈能值得他冒著與妹妹反目成仇的風險去整治?

羊太后見他聽進去了,欣慰點頭,小七雖則聰明,卻到底小了些,又無人教導,自己的心尚且看不明白,又豈能看透他人的心?

“只母后,貧僧,還是想出京”。

羊太后點頭,“去吧,母后會請你父皇多給你派些人手。

再叫你表哥跟著你跑一趟,務必要將虞指揮使和歲晏平安帶回來”。

去吧去吧,也算是一種歷練了,希望小七回來後,帶回來的不僅是平安無恙的虞指揮使和歲晏,還有他一直期盼的、歲晏的真心。

“那薛府——”

“我兒放心,薛府那邊,母后會幫你照拂”。

還會照拂得人盡皆知,包括你的好妹妹,絕對會叫你的好妹妹感激又感恩,將所有的好處都記到你頭上。

寶幢再次俯身合十,“多謝母后,請母后保重鳳體,貧僧告退”。

羊太后笑著點頭,“去吧,注意安全,遇事多和你表哥商議”。

真心換真心,這句話永遠不會錯,若是在以前,這句“請母后保重鳳體”,小七怕是再也不會說的。

羊太后目送著寶幢的背影遠去,吩咐取來針線。

天氣已經暖和了,等小七回來,說不定都快入夏了。

她老了,做不了許多針線活了,但偶爾做件夏衣還是可以的。

那孩子天天說什麼出家人,衣裳倒是一件比一件穿得鮮亮華麗,也不知道是隨了誰。

羊太后年紀大了,眼神也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好了,針得極慢。

好不容易繡好一片葉子,只覺頭昏腦脹,脖子眼睛更是痠痛無比,忙招呼碧珠來給自己捶背捏肩,問道,“什麼時辰了?”

“巳時中了”。

羊太后嘆了口氣,“遣人去看看皇帝在做什麼,若是無事,請皇帝來一趟”。

大約一刻鐘後,皇帝就匆匆趕了過來。

羊太后屏退左右,將寶幢追著薛寶寶離京之事說了。

皇帝愕然,半晌方喃喃道,“想不到小七竟然是個痴情的”。

羊太后笑,“痴情什麼的?他自己糊塗著呢,只說要做歲晏的親哥哥,要將歲晏當親妹妹照拂的。

一聽說歲晏離京,他這親哥哥哪裡還能坐得住?”

羊太后將“親哥哥”三個字咬得極重,皇帝啞然,小七這是還沒開竅?

羊太后笑著搖頭,“小七還小,無傷大雅之事,隨著他混鬧去,本宮只是和皇上說一聲,免得皇上掛心”。

皇帝無奈一笑,“母后說得是,小七既然喜歡,隨他鬧去,朕多派些人手暗中保護就是”。

羊太后擺手,“這個卻不必了,本宮已經請你父皇遣了人去,儘夠了,皇帝日理萬機,不必在這樣的小事上費心”。

皇帝堅持道,“父皇遣的人是父皇的,母后也讓朕盡一盡心意,免得以後小七怨朕不疼他”。

羊太后笑容加深,“皇上有這份心自然更好,本宮和你父皇年紀大了,最想看到的也不過就是你們兄弟和睦。

等有朝一日,本宮和你父皇去了,你們兄弟二人也好相互扶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