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今日的下馬威……會不會太厲害了些?”

小爐上水沸翻滾,朝暝提壺溫好茶器,置茶沖泡。

茶葉在沸水中翻滾舒展,散開微苦帶澀的茶香。

“雖然這些妖鬼大多腦子笨,但偶爾也有幾個好使的,萬一自作聰明,覺得這一出是小姐聯合玉面蜘蛛安排的,豈不是引火燒身?”

“會嗎?”

琉玉捧著茶盞淺啄一口,望向身旁的少年護衛眨了眨眼,眼瞳純然:

“那可真是冤枉好人呢。”

其實一點也不冤枉。

因為,琉玉的確和與玉面蜘蛛為首的降魔派聯手過。

所謂降魔派,指的是一群不滿九幽妖鬼與大晁人族共存,一心重開天門,期盼天外邪魔重降於世的瘋子。

他們憎恨人族,同樣也怨恨墨麟。

恨他明明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卻甘心與人族共存,不肯替他們報百年為奴之仇。

琉玉見過這些瘋子是如何在九幽攪動風雲,殘害無數妖鬼與尋常人族,也見過他們在墨麟負傷歸來的路上暗中設伏,在他腰腹留下深可見骨的傷痕。

但琉玉依然與他們聯手了。

她那時並不信墨麟。

只覺得他一旦知道陰山氏搖搖欲墜,就會利用她,掌握陰山氏殘餘的力量,為他日後入侵大晁做準備。

所以,琉玉與降魔派達成了共識——

她替他們擺脫墨麟的圍困,而玉面蜘蛛等人,替她牽絆住墨麟手下的妖鬼主力,好讓集靈臺的其他人能夠順利撤至妖鬼長城以南,回到仙都玉京支援當時已經風雨飄搖的陰山氏。

琉玉垂下眼簾。

——與玉面蜘蛛這等雜碎聯手,真是琉玉這一生中難得的不齒之事。

哦,不對。

她重生了,前世那些,怎麼能算數?

琉玉握緊杯盞的手指鬆了鬆,彷彿說服了自己,眼神也理所當然幾分。

她微微後仰,窩在躺椅裡想:

殺她身邊的女使,挑唆她與極夜宮勢如水火,將她在九幽逼至孤立無援的境地——

她得親手將玉面蜘蛛做掉。

然後假裝前世她背刺墨麟這件事,從來就沒發生過。

嗯。

非常完美。

琉玉想得入神之際,朝暝卻有些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

抬眸見琉玉朝他瞥來一眼,朝暝很快放棄糾結,開口問:

“屬下並非是想質疑小姐的決定……只是有些好奇,小姐為何突然改變主意要留在極夜宮?是發生什麼了嗎?”

晴光疏疏穿過山櫻花的間隙,灑在雀藍鎏金的裙襬上,似浮光躍金,華貴奢靡。

闔目假寐的琉玉緩緩道:

“你覺得,陰山氏如今勢頭如何?”

有些不解,但朝暝還是很快回答:

“如日中天,方興未艾?”

“不,”琉玉抬手遮住過於刺目的光,睜開眼道,“是四面楚歌。”

四百年前邪魔現世,傾吞大晁,帝室昏聵,世族崛起。

相里氏先祖一劍劈開天門,與各家世族的先祖一道合力,將邪魔封印在天門後,史稱封魔之戰。

混亂黑暗的前晁終結,被相里氏先祖扶持的新帝改年號為照夜,意為照徹長夜,天下大吉。

新朝開啟的同時,也開啟了相里氏長達百年的輝煌。

百年來,相里氏才俊輩出,但也在最鼎盛時,出了一個意圖染指中州帝主之位的野心家。

一夕之間,大晁眾多世族凝聚成團,將相里氏這個龐然大物分食殆盡,最後只餘下一個二流世族苟延於世。

大晁幾大仙家世族,寧可相互掣肘,也絕不願見一家獨大。

彼時與帝主共天下的相里氏,正如今日富可敵國的陰山氏。

朝暝一點就通,若有所思道:

“……可小姐不惜嫁來九幽,不就是為了借聯姻之名監視九幽,向大晁傳遞情報,證明陰山氏並無異心嗎?要是真的與九幽結成同盟……那各世族,不是更有了討伐陰山氏的由頭?”

琉玉笑:

“既然是由頭,沒了這個,還有那個,人慾殺我,與我何干?”

前世的琉玉兢兢業業地替大晁的那些人探查九幽情報。

墨麟何時何日受了什麼傷,這個月修為又精進幾分,九幽有誰不服墨麟,是心向邪魔還是心向妖鬼——全都事無鉅細地傳回大晁。

可結果呢?

他們照樣誣陷陰山氏裡通外敵。

通的還不是有一半人族血脈的妖鬼,而是被封在天門後的天外邪魔。

當年魔禍,令神州陸沉,百年丘墟——與天外邪魔扯上關係,比當初相里氏謀逆罪名更大,天下人人得而誅之。

既然不管她怎麼做,那些藏匿暗中的世族都想要陰山氏死,那就意味著,她做什麼都可以。

自證清白這種事,她絕不會再做。

如無意外,大晁有名有姓的世族都有她的仇敵,既然都要殺個遍,要緊的只有輸贏——誰會在乎必死之人的想法?

哪怕是汙名滿身的活著。

也好過全族覆滅,怨血化土。

“要是這樣的話……咱們前段時間做得是不是太過火了些?”

朝暝輕咳兩聲,掩飾略帶尷尬的神色。

“那邊那個叫山魈的妖鬼,看我們眼神可很不友好呢。”

順著朝暝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滿身銀飾的藍衣少年雙手以炁流托起十多件傢俱,一步步走得氣喘如牛,連背脊都壓彎了幾分。

而一身紗裙的玉京女使站在路邊,用疏離而客套的語氣道:

“還要勞煩山魈大人動作快些,午時之前需將這些大件遷入樓內,午後我們才好佈置內室,灑掃清理……”

山魈忍無可忍:“你們到底帶了多少東西!是把整個陰山家都搬來了嗎!!”

庭院內的眾多女使紛紛對視幾眼,掩唇吃吃笑了起來。

“山魈大人說笑,小姐勤儉,說極夜宮的東西都還挺新,丟了怪可惜的,這些只是三件內室與中堂所用,小姐大部分嫁妝都還留在集靈臺呢。”

“小姐在陰山家閨房裡的榻足漆案,屏風花瓶,要比這足足多三倍有餘,真要全搬來,恐怕得要整個十二儺神幫忙才行。”

還要多三倍……

山魈狠狠剜了躺椅上的少女一眼。

果然是曾經的無色城城主之女。

如此豪奢,花的不全都是他們妖鬼當初在無色城供人取樂的血汗錢嗎!

側臥在躺椅上的琉玉枕著手臂,從朝暝捧著的果盤裡摘了顆葡萄咬開,望著不遠處滿臉不忿的少年,少女鼓著腮,笑眼彎彎:

“好好幹,要是有什麼磕碰,把你身上那些叮鈴哐當的銀飾賣了都賠不起。”

山魈:……他要告去尊主面前!簡直欺人太甚!

待那藍衣妖鬼怒火中燒的身影走遠了,朝暝才挑眉對琉玉道:

“這就是小姐的……結成同盟?”

怎麼看,都像是在火上澆油。

琉玉只是咬著葡萄,清凌凌的眼眸比指尖的黑葡萄更圓更亮。

彷彿在說——

不然呢?

“我雖需要借九幽之勢,但你以為他們九幽就不需要我嗎?”

琉玉望向極夜宮山下的重重疊疊的城池。

最北端的玉山,正是玉面蜘蛛的據點。

前世的玉面蜘蛛能與墨麟斡旋近百年,必然是有些本事的,但這麼有本事的他,當初火燒無色城時,卻未立下寸功,連進十二儺神的資格都沒有。

要說背後無人相助,琉玉第一個不信。

想到自己前世無意發現的端倪,琉玉眼尾勾出一個略帶自得的弧度:

“這次我願意與他們結盟,那是他們的福氣。”

所以,誰求誰還不一定呢。

“迴音,有了。”

朝鳶沒有情緒的聲線忽而響起,打斷了琉玉與朝暝的對話。

琉玉回過神來,立刻從躺椅上起身。

朝鳶所說的迴音,指的是仙都玉京的通訊陣。

北荒九幽與大晁最南端的仙都玉京相距極遠,即便用上最好的通訊陣,也需等上一炷香的時間才能連通。

琉玉快步走向通訊陣前,看著其中流轉的靈光,前世今生的思念呼之欲出。

朝鳶卻在此時似想起什麼,啊了一聲,慢半拍地補充道:

“不過,不是主君和鏡夫人,是寧小姐。”

……檀寧?

陣眼靈光流轉,一道身著雪青色裙裳的身影逐漸清晰。

少女正是豆蔻年華,粉面桃腮,髮髻挽得比尋常修者複雜得多,幾朵玉石珍珠攢成的花釵穿插在雲鬢間,俏麗之餘更添華貴。

她就像是尋常平民百姓對世族小姐最具象化的想象。

談吐優雅,通身文氣,行走坐臥皆有規矩,在靈雍學宮與其他世族往來時,她就如她髮髻間垂落的流蘇一樣,絕不逾越她給自己劃定的範圍。

無趣的彆扭怪。

這是琉玉從小到大對檀寧這個被收養的便宜妹妹的看法。

然而就是這麼一個做作又好強,還曾試圖與她爭奪玉京第一美人的女孩子,前世卻在陰山氏被合圍那日,為啟動陰山氏的護山大陣,幾乎耗盡壽數,容顏彈指蒼老,不可逆轉。

再看到這張容色正好的面龐,琉玉目光流轉,還有些懷念。

但對面的檀寧可就不這麼想了。

“母親不在,父親也不在,有事說事,沒事我就關了。”

少女面容冷淡,沒有外人在場,她在琉玉面前向來時不做掩飾的。

聽說通訊陣的九幽線有反應時,檀寧還有些意外。

自陰山琉玉啟程前往九幽後,除了抵達當日與仙都玉京聯絡過,報了平安,之後的一個月,父親幾度忍不住想詢問她的近況,都被陰山琉玉以“一切平安,並無新事”打發了。

她性情一貫如此。

外出歷練時,好幾個月都不往家中傳話,最不喜被家族拘著管著。

檀寧每每聽見族中長老唸叨著琉玉的名字,面上雖仍笑盈盈的,心底卻酸得冒泡。

不珍惜旁人愛意之人,偏偏從不缺人愛。

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但沒想到今日她卻會主動調動通訊陣,與家中聯絡。

並且,也不像有什麼急事的樣子。

想到了今天是什麼日子,檀寧面上疑惑漸漸褪去,秀麗眉眼間換上了略帶幸災樂禍的神色。

“你……該不會是在九幽受了委屈,所以才想向家裡訴苦吧?”

咀嚼著這幾個字,檀甯越品越高興。

她早就聽說,九幽那位妖鬼之主不僅沒在琉玉抵達九幽那日前來相迎,還將她丟在極夜宮外的一處別宮整整一個月,自己卻跑去什麼青野,平定疫鬼之亂。

陰山琉玉這般眾星捧月的人物,何曾受過這樣的冷遇?

見了熟悉的家人——雖然檀寧這個便宜妹妹只能算半個家人——但到底讓琉玉找回了昔日在家時的氛圍,心情不免愉悅幾分。

就連檀寧那拙劣的挑釁,也變得無足掛齒,甚至還有空開玩笑。

“是啊是啊,我那夫君生得三頭六臂,青面獠牙,對我們陰山氏怨氣滔天,這日子真是一天都過不下去了。”

琉玉坐回躺椅,示意朝暝把桌上的桂花糕端來給她。

前世飢一頓飽一頓,醒來之後這嘴總是忍不住吃點東西。

剛搬完一輪的山魈恰好路過,腳步頓住。

“你放屁!我們尊主生得風流周儻,哪裡像你說的那樣!!”

琉玉掃了他一眼。

“哦對了,不僅長得嚇人,還跟他的屬下一樣,都沒文化。”

山魈:“……”

難道不是風流周儻?

他哪個字說錯了?

檀寧聽得略覺震撼。

震撼之餘,又懷疑她這話的真實性。

妖鬼有一半的人族血脈,哪怕是生下來只有一具骨頭架子的鬼,長大後也能生出血肉掩蓋,與人無異,哪裡有她說得那麼嚇人?

沒文化倒是有可能。

妖鬼,不就是奴隸嗎?能識字就怪了。

“誰讓當初你自作主張要與九幽聯姻,現在塵埃落定木已成舟,就連你後院新闢出來的煉玉室,母親都分給我用了……”

說這話時,檀寧的臉上有些陰晴不定,最後還是忍不住問:

“你真要回來?”

琉玉打量著檀寧那似乎有點同情她,又實在是不想她回來與自己爭寵爭資源的表情,原本秀麗嬌憨的五官,都快擰成了麻花。

有點好笑。

琉玉託著腮,指尖點了點臉頰。

“煉玉室?”

提到這個,檀寧眉眼舒展,似乎格外得意。

“是啊,母親說反正你也不在家,那間新修的煉玉室空著也是空著,就專門給我的煉器師用了——”

陰山氏眾所周知,琉玉對族人以及家中僕役一向出手大方,有些東西價值千金,她隨手也就賞了,沒什麼她用了就不許別人用的規矩。

——但這個別人不包括檀寧在內。

琉玉的東西,燒了也不給她。

可現在,陰山琉玉遠在萬里之外,天高皇帝遠,又是母親親自允諾,她又能拿自己怎樣?

檀寧做好了琉玉暴跳如雷的準備。

卻沒想到。

一挪眼,正撞入一雙笑意瀲灩的杏眸。

那雙眼裡……竟然有種詭異的溫柔。

“我那間煉玉室離你的院子那麼遠,來往多有不便,你倒不如搬去我的院子住——還有柳姨,正好柳姨還能幫我照料院子裡的花。”

檀寧:“……”

她可能真的得趕緊知會母親一聲。

如無意外。

陰山琉玉應該是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