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斯死了。

從被警察帶走到現在只過去了五個小時,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肖恩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鮮活的死人,死者還是他的朋友。白布只蓋住了克里斯的身軀,沒有蓋住腦袋,在看清那張臉色灰白、嘴唇發紫的僵硬面孔是克里斯時,他的瞳孔驟然縮緊,心臟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幾乎快要窒息。

他這時才明白奎爾為什麼說克里斯要康復很難。

為什麼說克里斯情緒穩定也無法正常交流。

因為克里斯已經死了。

奎爾臉上依然掛著和煦的笑容,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鮮明,鮮明到甚至有一絲邪異,與停屍間陰冷的氛圍格格不入。他的語氣溫和如常,肖恩卻從中聽出了一抹令人毛骨悚然的森寒。

“肖恩先生,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如果你沒法和他正常交流,我可以代為回答。”

這一瞬間,肖恩心頭湧出一股強烈的危機感,他努力壓制著狂跳的心臟,右手放進衣兜,聲音沉得像墜入大海的石頭:“你們殺了他。”

不是問句。

他在陳述事實。

克里斯撞牆的傷勢並不算嚴重,他都沒看見多少血,絕不致死,即使醫院刻意放棄治療,克里斯也不該死這麼快,唯一的解釋是他是被人殺死的。

因為獵巫運動是真的,而克里斯是巫師。

弗洛里斯醫院就是克里斯口中的“他們”!

奎爾注意到肖恩的動作,眼神變得玩味,像是遇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

“你帶了槍?”他問。

肖恩沒有回答,明知故問:“為什麼殺他?”

“如果我說我沒有殺他,是他用魔力控制我的手術刀想殺我,但是沒操作過來,不小心殺掉了自己,你信嗎?”奎爾無辜地攤了攤手。

肖恩注視著奎爾,眸子裡是升騰的怒火。

“噢,對不起,我剛才是不是說了‘魔力’這個詞?”奎爾似乎才反應過來,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你看我,一定是平時和你朋友聊得太多,受到了他的影響,其實這個世界哪有什麼巫師,都是病人們天真爛漫的幻想罷了。”

“倒是你,肖恩先生。”

“雖說我們國家允許個人持有槍械,但一般都不會隨身攜帶,你又是來醫院看望朋友,為什麼會帶著槍呢?”

“我猜,你相信了克里斯話,認為我們所處的世界有著所謂的真相,以及專門獵殺你們這些知道真相的神秘組織,你懷疑我們弗洛里斯醫院就是這樣的組織,你感覺到了危險,所以才帶上了槍,對嗎?”

“你之前看似在打量花園的環境,實則是在規劃逃跑路線。”

“不得不說,你很謹慎,肖恩先生。”

“可是很遺憾,你想多了。這件事的真相是,你也生病了。”明明是在惋惜,奎爾的表情卻流露出一種病態的興奮,他鏡片下的眼睛銳利又貪婪,像是尋到獵物的鷹犬,“根據你剛才的表現,我可以初步判斷出你也患上了和克里斯一樣的幻想症,並且已經嚴重影響到了你的認知,所以我的建議是……”

“留下來吧,肖恩先生。”

“弗洛里斯醫院的情況我已經向你介紹過了,我們這裡條件非常好,一路過來你也都看在眼裡,絕不會讓肖恩先生受任何委屈。”

“我們是私人醫院,費用方面的確會比較昂貴,不過肖恩先生是知名的小說作家,每月稿費比我們這些打工人士一年的工資都多,這點錢肖恩先生應該是付得起的。”

“請肖恩先生放心,在這裡療養並不會影響你的工作,相反,我還能幫助肖恩先生提高工作效率。我可以專門為您定製一間小黑屋,每天不寫夠字數不準吃飯,您覺得怎麼樣?”

說到最後,奎爾對肖恩的稱呼已經從“你”變成了“您”,真正將肖恩當成了他的客戶。他還知道肖恩的職業——從一開始就知道,此前門口彬彬有禮的樣子,全都是他的表演和偽裝,奎爾真正的目的,是將肖恩留在醫院!

他原本斯文至極的面孔此刻在肖恩眼裡已經變得扭曲起來,本該令人心生好感的禮貌微笑也被燈光映得慘白,透著一種難言的詭異。

肖恩的手指已經扣在了扳機上,神經緊繃,寬大的衣兜被槍管頂出了一個小帳篷,他的嗓音被冷空氣凍得有些僵硬:“原來弗洛里斯醫院可以肆無忌憚地抓人?”

“不不不,我可沒抓你。”奎爾笑著糾正,“是你主動來我們醫院的,是肖恩先生找奎爾醫生看病,奎爾醫生診斷出了他的病症,肖恩先生為了早日康復,才留在這裡配合我們治療。”

“入院手續已經在辦理了,應該很快就能送過來。”

奎爾溫和地笑著,“肖恩先生會簽字的,對吧?”

他剛剛在樓下吩咐工作人員辦的手續,並非是方便肖恩一會兒出去,而是為了讓肖恩出不去。

“我要是不配合呢?”

“你會配合的。”

奎爾看著他支起的衣服口袋,笑道:“相信我,肖恩先生,開槍絕對不是一個理智的行為,它會引來我們專業安保警衛,為你的病歷多添一條病症。”

“何況,你只是個孱弱的作家,憑你的槍法,未必殺得死我。”

奎爾從懷裡拿出了一把精緻的手術刀,笑容自負又邪性,“我們的距離,可是在七步之內啊。”

纖薄的手術刀刃口泛著寒光,肖恩能感受到它的鋒利,甚至能想象出它曾輕而易舉地劃開克里斯的肚皮。

奎爾握著手術刀,一步一步逼近肖恩,他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肖恩的心臟上,周遭的冷氣也彷彿潮水般從四面八方湧來,肖恩從未感受過如此強大的壓迫感——即使是以前去銀行碰見劫匪,面對歹徒黑洞洞的槍口時,都沒有這麼窒息。

但他沒有後退。

肖恩直視著奎爾的眼睛,舉起上膛的手槍,對準他的額頭。

“再往前一步,我們一起死。”

奎爾沒想到在他刻意施壓下肖恩還能保持冷靜,他從肖恩眸子裡看見了一種決心——他真的會開槍,哪怕和自己一換一。

“看來肖恩先生對自己很有自信?”奎爾舔了舔了舌頭,笑容趨於瘋狂,“不如這樣,我數三個數,你開槍,我出刀,看看我們到底誰更快。”

“三。”

“二。”

“一……”

空氣在這一刻壓抑到了極致。

可就在奎爾最後一個數字落下,一道慍怒的中年男性嗓音突兀地從樓梯口傳來。

“奎爾、肖恩?你們兩個在這裡做什麼!?”

這聲音似乎有著某種魔力,瞬間瓦解了兩人之間你死我活的緊張氛圍。

奎爾的目光越過肖恩,訝異地看著忽然出現的男人:“副院長?”

“您怎麼來這邊了?”

被稱作“副院長”的男人沒搭理他,直接用不容置疑地口吻對肖恩道:“肖恩,過來。”

肖恩瞥了奎爾一眼,一言不發地轉身,朝男人走去。

冷靜得讓奎爾一度以為他和副院長認識,早知道副院長會來。

可實際上,肖恩手中的槍並沒有收起來,依然處於上膛的狀態。

他並不認識什麼副院長,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突然出現,他只知道此時此刻,弗洛里斯醫院的人都是他的敵人,從職位來看,這個男人比奎爾更危險。

但有一個好處。

副院長身份“高貴”,找人談話,不應該在停屍樓。

奎爾詫異的表情也證明了這點,副院長一般不會來這邊。

只要出了這棟樓,他逃跑的機會將會更大。

就算副院長為了省事,真的在樓梯口和他交談,他也能離出口更近。

不出肖恩所料,副院長果然帶著他下了樓。

奎爾並未阻攔,也沒再多說什麼,只是在肖恩回頭看他時,給了肖恩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肖恩讀懂了他的口型:“別高興太早,你跑不掉。”

外面已經沒有下雨了,天空正逐漸放晴。

從停屍樓出來,肖恩心裡仍舊高度警惕。

可令他意外的是,副院長沒有為難他,甚至沒有說話,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沉默,直接一路帶著他繞過主樓,從來時的大門離開醫院,拐進了一條小巷。

在踏出醫院的那一刻,肖恩緊繃的神經終於稍稍舒緩,才發覺自己背部很涼——他的後背早已被汗水打溼,穿在外套裡面的襯衫都黏在了背上。

“剛才不是還很勇,想和奎爾同歸於盡嗎?我還以為你不會害怕呢。”男人察覺到肖恩的異樣,出言嘲諷,聲線卻與之前的男性嗓音截然不同,是詭異的、清脆空靈的少女音。

肖恩目瞪口呆,滿臉愕然地看著“副院長”的面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扭曲、變幻,體態也隨之“縮水”,從一個年齡約莫五十、西裝革履的男人,變成了一名亭亭玉立、穿著火紅長裙的漂亮少女。

肖恩:“???”

“你、你這……”

“魔女藥劑,沒聽過嗎?”

少女雙手抄在胸前,看著他道:“我記得你書裡有寫。”

的確有寫。

這是一種可以讓人暫時改變性別的鍊金魔藥,品質夠高的話還能較大程度更改服用者的體型和容貌,常用的物理辨別方式是一種名為“嗅鴉”的奇幻生物的尾部羽毛,它可以檢測出目標是否服用魔藥。

說起羽毛,肖恩忽然反應過來:“你是昨晚那隻焰鴉?”

少女好看的眉眼微詫,“還挺聰明。”

這麼快就猜到他們昨晚見過。

“長得也不賴。”她打量著肖恩,沒想到這個宅男作家因為要出門才稍微打扮了一下後的形象居然意外的好看,這人救得不算虧。

肖恩:“……”

剛從緊張壓抑中脫離出來的他情緒轉變沒那麼快,跟不上少女跳脫的思維,換做平時,他大概也會誇讚少女的美貌,作家的肚子裡從來不缺對異性的讚美之詞,但現在他只說得出兩個字:

“謝謝。”

“不用。”少女擺擺手,“下次你就沒這麼好運了。”

她是來弗洛里斯醫院辦事的。昨天進城時聽說有人從醫院逃了出來,她就知道這個人可能會死,便想試著救一救,可惜去晚了一步,她到的時候警察已經上門抓人了。今天混入醫院,又發現肖恩被奎爾威脅,便去幫了一下。

總歸都是順手而為,能救一個算一個。

克里斯和肖恩她都不認識,拋開顏值不談,救誰對她而言都差不多。

“所以你昨晚故意從我家裡飛過,是在提醒我?”肖恩問。

“是。”少女道,“可是你沒聽。”

不僅是她,克里斯也在提醒肖恩,獵巫運動很殘酷,不要去接觸神秘,更不要成為巫師,那樣只會把自己變成他們的獵物。

“不要再去弗洛里斯醫院了,只要你不主動踏入大門,他們應該不會抓你。”少女囑咐道。

肖恩:“應該?”

“他們一般只抓真正的巫師。”少女答道。

“我看過你寫的故事,主角叫卡爾·布萊克?你能知道他,應該是個覺醒者,可是你只覺醒了部分認知,沒有獲得魔力,說明你的覺醒程度不夠。”

不完全的覺醒意味著肖恩擁有成為巫師的潛力,但不高,至少現階段是如此。而普通的低階巫師連手槍子彈都擋不住,只會成為獵巫運動中無數下場悽慘的犧牲品之一。

“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當個普通人吧。”少女建議道,“起碼這樣能活下去。”

肖恩沉默片刻,搖頭道:“沒用的,我已經被他們盯上了。”

奎爾既然知道他的職業,就該看過他寫的書,換句話講,奎爾也知道他是“覺醒者”,他已經上了弗洛里斯醫院的“病患名單”。

肖恩不懂覺醒者的確切含義,他還沒做過相關的夢,但他大概猜得到,應該是類似於睜眼看世界之類的意識形態覺醒。

弗洛里斯醫院之所以沒有對他動手,多半是因為他的小說——奎爾那個喪心病狂的傢伙居然想把他關起來碼字……

直覺告訴肖恩,他在書中“塑造”的離奇又真實的世界觀,或許可以讓人更容易覺醒,好幫助他們找出更多潛在的巫師。

然後一網打盡。

他正在被人利用。

等什麼時候失去了利用價值,什麼時候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克里斯讓他不要再寫了,讓他離開這座城市。

唯一能藏起來的方式只有換個身份、換個職業重新生活,不要再暴露出任何蛛絲馬跡。

可是肖恩不是這樣的人。

就像他明知弗洛里斯醫院可能有危險卻還是去了;就像他知道自己也許會死在奎爾的手術刀下也依然舉槍對準奎爾的眉心。

肖恩記得克里斯的話——“當他們說你是巫師的時候,你不是也是。”

他想換一句——“當他們說你是巫師的時候,你最好是。”

肖恩能感覺出少女的善意,也知道尋常低階巫師的確比凡人強不了多少,甚至有部分一門心思專精攻擊類法術的巫師到了高階也是玻璃大炮,這和他書裡的設定是吻合的。

可也正是因此,他才更要成為巫師。

因為不論是克里斯、奎爾、還是眼前焰鴉少女,都在向他證明著一件事——他書裡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小說以第三人稱視角展開,作者像是一個旁觀者,見證了歷史長河中一個個英雄與一段段史詩,並用文字記錄下來,所以少女認為他是覺醒了認知,洞悉了世界的真相。

奎爾應該也這麼認為。

可是,他覺醒的也許不是認知,而是“記憶”。

夢裡的他並非是記錄歷史的旁觀者,而是參與到所有事情中並感同身受的第一視角。

這些故事,全部都是他的親身經歷。

他不是配角,而是主角。

卡爾·布萊克就是他自己。

這本書叫《月亮與騎士》,而它在小說中有個專門的分類標籤——

叫做“無敵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