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殿中,李治平靜的翻閱著三司會審的奏本。

皇帝沒有如同想象中的暴跳如雷,卻更讓徐豫,劉思立和崔升等人感到心驚肉跳。

李治將奏章放下,目光看向李絢,似笑非笑說道:“所以,南昌王直接找了護陵人,護陵人一眼就認定那裡是昭陵地界之內,案情立刻分明?”

李絢肅然拱手,認真說道:“陛下,昭陵之地並無明顯分界,律令罰人,總需有理有據……護陵人保護昭陵安危,他們保護之地,自然也該在昭陵地界之內。”

“如今,朕倒不希望那裡是昭陵地界之內了。”李治突然間嘆了口氣。

李絢,徐豫,劉思立和崔升四人,立刻齊齊躬身,低頭說道:“臣等有罪。”

李治擺擺手,說道:“你們算什麼有罪,你們不過是沒有及時查明昭陵伐林的真相而已,算什麼有罪。”

李治說到最後,神色已經完全冷了下來。

他真正憤怒的,不是昭陵被毀,就算是整個昭陵全被火燒了又怎樣,能影響到他李治一丁半點嗎?

不,不能。

他真正惱怒的,是有他所不知道,不在他掌控當中的力量介入了此事。

李治的目光落在徐豫身上,冷聲說道:“徐愛卿,若你辦事一直都這麼拖拖拉拉,朕看,伱這個大理寺少卿的位置,還不如交給南昌王來做。”

“臣有罪。”徐豫冷不丁的打了個寒顫,沉沉躬身。

這樣的話,他不是第一次聽人說過了。

當年天陰教的事情當中,戴興辦案就沒有李絢敏銳,被惱火的武后這麼罵過。

如今輪到他也被皇帝罵了。

但他能說什麼,是他真的沒有想到這種另闢蹊徑之法嗎?

不,是他根本沒有朝這方面去想。

如今這件案子的重點是真相嗎?

不是,是有人對左威衛大將權善才的攻訐,是有人盯上了尚書左丞的位置。

他們這些人需要揣摩的,是皇帝的心思,而不是什麼真相。

但沒想到,先是昭陵起火,然後才是南昌王甩出護陵人這樣底牌,將局面徹底推進到他們完全失控的地步。

“都平身吧。”李治擺擺手,四個人這才相繼站直起來。

李治看向李絢,沉聲問道:“二十七郎,你來說,昭陵起火案,又是怎麼回事?”

“喏!”李絢微微躬身,說道:“今日審案,主審大理寺丞狄仁傑審定,昭陵伐木,乃是左監門衛士卒所為,當時中郎將範懷義便認定有砍伐昭陵樹木之嫌,故將動手士卒狠狠的鞭打了一頓,但也將此事遮掩了下來。”

“範懷義雖然傳言為人苛刻,但對待士卒,這位愛護之心其實還是不錯的。”李治輕輕點頭。

“此事到範懷義為止,左威衛士卒對於左監門衛的內務並無興趣,他們也沒怎麼關心砍伐樹木是否在昭陵界內之事,權大將軍對此就更一無所知的。”李絢拱手前伸,鄭重的說道:“至於此事後續處理,終究是要看砍伐之樹是否在昭陵之內,所以,眾人決定親自前往昭陵一看……”

“這是正法。”李治微微皺眉,雖然心裡有些不舒服,但還是繼續說道:“狄卿還是有能力的。”

“但此時起火了。”李絢抬起頭,看向李治,認真的說道:“時機太過巧合了,若是早先,臣或許會認定是權大將軍和範中郎將派人所為,但偏偏是眾人要前往昭陵檢視之時,突然起火。”

“百里之地,傳訊最快,莫過於煙火傳訊,這邊剛起,那邊便已經收到訊息,但長安城中,輕易不得起煙火,所以是寺廟。”李治根本不用問人,自己在極短時間裡,就推測出了事情的真相。

“陛下英明。”李絢沉沉的躬身,然後說道:“大理寺丞周遂有賭博之癖好,被人抓住把柄,然後說是前往千佛院求卦,但實際上卻是被幕後算計之人,要求傳話範懷義,構陷權大將軍。”

李治冷笑一聲,說道:“他們今日能要挾周遂傳話,自然能要挾他做的別的事情,能要挾周遂,自然就能要挾他人,傳旨,千牛衛察查京中所有七品以上官吏,有爛賭之行者,一律去官革職。”

“喏!”後面的幕簾之後,一道人影無聲的站出,略做拱手,便已經退了下去。

“周遂沉迷賭博,以致於被人要挾,免大理寺一切官職,罰徒三年;左監門衛中郎將範懷義明知有損毀昭陵之險,依舊包庇,免去其一切軍職,罰徒三年;左威衛大將軍權善才,當值疏漏,以致於兵卒砍伐昭陵,又有人在昭陵放火,犯失職之罪,著免去左監門衛大將軍之職,罰徒三年。三人全部給朕滾到昭陵,打掃昭陵三年。”

李治的憤怒在最後一句話,徹底的被吼了出來。

“陛下不可!”一道身影快速的從殿外疾走了過來。

在一眾人震驚的眼神中,狄仁傑快步衝到御案之前,對著李治肅然拱手道:“陛下,權大將軍之罪,說到底不過是砍伐幾顆柏樹之事,且距離昭陵十里,何故強加罪名,重責大將,還請陛下收回成命,勿令甘涼道軍心動盪。”

甘涼道行軍總管劉審禮,麾下右領軍衛和左威衛,一萬五千大軍,正在南進祁連山脈。

在疏勒南山一帶,和吐谷渾達延芒結波相持牽制。

現在這個時候,突然罷免了左威衛大將軍,不管如何,甘涼道人心動盪已成定局。

原本看著狄仁傑瘋狂衝進,感到無比荒謬的李絢和徐豫,劉思立和崔升等人,心思立刻就沉冷了下來。

大局為重啊!

李治抬頭看了眼門口就要衝進來的禁軍,直接擺擺手。

禁軍將士立刻退了出去。

“狄卿,你好大的膽子啊!”李治的目光落在狄仁傑的身上,目光無比的冰冷。

“噗通”一聲,狄仁傑直接跪了下來,看著李治拱手道:“陛下,臣聞逆龍鱗,忤人主,自古以為難,臣愚以為不然。

居桀、紂時則難,堯、舜時則易;臣今幸逢堯、舜,不懼比干之誅。

昔漢文時有盜高廟玉環,張釋之廷諍,罪止棄市,魏文將徙其人,辛毗引裾而諫,亦見納用。

且明主可以理奪,忠臣不可以威懼……今陛下以昭陵株柏重責大將軍,千載之後,謂陛下為何主?

臣不敢陷陛下於不道。”

狄仁傑直接重重的叩首在地,大殿之內一片肅然。

一旁的大理寺少卿徐豫就要上前替狄仁傑說話,這個時候,李絢卻直接拉了他一把,甚至微微搖頭。

徐豫一愣,這個時候,李治緩緩開口,說道:“重責權善才,朕便不是英主了,南昌王,你來和他說。”

“喏!”李絢微微上前一步,看向狄仁傑說道:“懷英兄,依唐律,守衛帝陵不利者,斬立決,只是罷官奪職,罰勞役三年,陛下已經格外開恩了。”

“但那是別人縱火,其火燒之地不過是昭陵十里之外的幾顆樹而已。”狄仁傑抬起頭,看著李絢,一臉的不滿。

“有人能在昭陵十里外惡意縱火,那麼自然便有能力深入到昭陵深處縱火。”李絢轉身看向李治,拱手說道:“此案乃是有人操縱,若再有人適時抨擊朝政,然後又加天災之說,到時候,動盪就不是輕易能控制的了的。”

“那時候,死的也就不是三兩人了。”李治抬頭看向狄仁傑,沉聲說道:“狄卿,你明白了嗎?”

“臣……臣明白!”狄仁傑抬起頭,直著脖子看向李治說道:“陛下,昭陵之事,不能永遠糊里糊塗下去,還請陛下訂立詳細準則,然後再以其處罰權大將軍。”

狄仁傑還在變相的為權善才求情,但他並不僅僅是在為權善才求情,也是在為以後他人求責。

“陛下。”李絢這個時候,站了出來,拱手道:“昭陵之地,十里之內當行一法,十里至二十里行一法,二十里之外行一法,如此,才能避免昭陵陷危。”

“南昌王所言有理,十里之內,嚴刑峻法,二十里之內,寬刑慎法,令大理寺於斯地立碑,二十里外,與昭陵無關,便定成例。但此事……”李治沉吟了起來。

李絢上前一步,拱手道:“事發之地已經被燒了,其本就處在兩地之間,以新法難以確定,還請陛下行舊法,嚴刑處置。”

李絢用守陵人劃定範圍之法,給權善才定了罪,若是新法,又將生矛盾。

狄仁傑轉頭死死地瞪向李絢,李絢神色依舊平靜。

狄仁傑還要再說些什麼,李治直接擺手,說道:“權卿有罪,本當重罰,但狄卿所言,也頗為有理……好吧,狄卿求情,看在你的面子上,朕便赦免了他。傳旨,免去權善才一切職務,發配甘涼道軍前聽令。”

“臣等遵旨。”李絢徐豫,劉思立和崔升等人同時躬身應命。

狄仁傑還要說些什麼,就看到李絢死死地盯著他,狄仁傑微微躬身,道:“臣領旨。”

李治笑笑,說道:“狄卿能守正法,便是朕之魏徵……傳旨,授狄仁傑侍御史之職,即刻上任。”

將狄仁傑比為魏徵,李絢頓時心頭一喜,恭敬的說道:“陛下寬容無量,識人無雙。”

李治再度笑了起來,看向狄仁傑微微點頭。

狄仁傑抬起頭,無比肅然的向李治拱手:“臣狄仁傑謝恩,陛下英明無量。”

“好了,朕又不是酷厲之君,權善才之事,便到此為止。”李治的臉色隨即冷了下來,沉聲說道:“狄卿,說說千佛院的事情,那位惠陽禪師!”

“死了,陛下,在臣到四十息前,被人一刀斬喉,臣詳加查察,在禪房內找到賬冊一本。”狄仁傑拱手將一本賬冊遞給了李治,李治稍微開啟一看,臉色瞬間就是一變。

“買賣官職,抹平訟獄,威脅官員,構陷大臣。”

李治狠狠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之上,隨即一雙冷眼看向了徐豫,劉思立和崔升,冷聲說道:“大理寺,御史臺,刑部,三法司做的好啊。”

徐豫,劉思立和崔升三人一聽就知道其中所涉各部官員不少,立刻拱手道:“臣等有罪。”

李治直接擺手,說道:“此事,狄卿負責查察,背後不管牽涉到何人,都給朕查個清清楚楚。”

“臣等領旨。”

“上元三年九月,壬申……後數日,擢仁杰為侍御史。”——《資治通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