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晉江文學城首發

儘管明嫿告訴自己,一個人沒什麼大不了的,她已經是個及笄的大姑娘了。

但獨自逛東宮時,還是興致缺缺,無精打采。

她向來喜怒全形於色,一點心思都在臉上,從前並不覺得有何不妥,因她本就是隴西謝氏最尊貴的小娘子,旁人都要以她的臉色行事。

如今到了宮裡,採雁和採月互相推搡一番,最後還是由採月低低提醒:“娘子,您現下是太子妃了,可不能癟嘴,沒得被人揹後嚼舌根呢。”

明嫿蹙眉:“我癟嘴了麼?”

採月訕訕:“嗯呢……”

明嫿抬手摸了摸,好吧,的確撅得可以掛毛筆了。

但她鬱悶嘛!她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這般冷落過。

採月和採雁也知自家娘子受委屈了,忙湊上前與她說些開心的。

“明早回門,娘子又能見到世子和大娘子了。”

“是啊是啊,所以您好好跟著福慶公公逛逛,待下回世子和大娘子入宮,您也可以領著他們到處逛一逛呀。”

一提到哥哥姐姐,明嫿心情果然變好,那點鬱悶也拋到腦後,隨著福慶悠哉悠哉逛起了東宮。

東宮地處皇城東側,主殿為太子的紫霄殿,西側為太子妃妾居住之所,其中當屬明嫿現居的瑤光殿最大。東側則為東宮各處行政機構,譬如詹事府、東宮三寺、左春坊、右春坊等。

明嫿作為內宮女眷,福慶只帶她逛了紫霄殿和東宮西側,並未踏足東側。

饒是這般,乘轎加步行,也逛了足足一個時辰。

及至正午,烈日當空,明嫿熱得香汗淋漓,一回到瑤光殿,就脫了外衫,直奔殿內的冰盆。

採月和採雁謹記著大娘子明娓的叮囑,連忙將她從冰盆旁拉起,嘴上嚷著:“娘子莫要貪涼,仔細著風寒。”

湊到耳邊則是道:“祖宗您可別忘了規矩,這兒是東宮,不是咱們王府呢。”

東宮東宮東宮,規矩規矩規矩。

她耳朵都要起繭子了!

明嫿託著一張粉膩酥潤的小臉,坐在榻邊悶悶不語。

採月採雁小心喚道:“娘子?”

明嫿看著這唯二的熟悉臉龐,唇瓣動了動,險些脫口“這個太子妃我反悔不當了行嗎?”。

話到嘴邊,她自己都知道這是句傻話,乾巴巴地嚥了回去。

嫁都嫁來了,總不能第一日就撂挑子不幹了。

謝家女兒,豈能輕易言敗?

思及此處,她握緊拳頭,“嗯,我可以的!”

這突如其來的亢奮,叫採月採雁嚇了一跳。兩婢面面相覷,娘子莫不是熱糊塗了吧?

明嫿卻道:“午後六局的管事不是要來給我請安麼?現下傳膳吧,我吃飽了睡一覺,也好養足精神會會他們。”

雖然不知自家娘子怎麼突然振奮起來了,但見她不再無精打采,採月採雁自也樂見,忙不迭下去傳膳了。

-

夏日好夢長,明嫿一覺醒來,宮婢便打著紗簾稟報:“東宮六局的管事們已在外殿候著了。”

稍頓又補了句:“永樂宮的素箏姑姑也來了。”

永樂宮乃皇后居所,素箏姑姑是皇后親信。

明嫿伸懶腰的動作一頓:“素箏姑姑何時來的?你怎麼不早說。”

宮婢惶恐跪下:“太子妃恕罪,素箏姑姑一炷香前來的,聽說您在午憩,特地叫奴婢們別打擾。”

“誒,你快起來。”明嫿伸手撈她一把:“我就問一句,你跪什麼呢。”

她又不是吃人的大老虎,有那麼嚇人麼。

那宮婢小心翼翼起了身,退至一旁。

明嫿知道素箏姑姑還在外頭候著,稍作梳妝,很快出了寢殿。

入宮前,哥哥姐姐與她交代了許多宮中之事。

像是對待貴人們身旁的心腹,不容小覷,若是得罪了,背後使絆子也夠叫人受罪的。

素箏姑姑正端坐在角落,見著明嫿出來,連忙行禮:“老奴拜見太子妃。”

聽說太子見到這位嬤嬤都要尊稱一聲姑姑,明嫿自也不敢在她面前擺譜,忙道:“姑姑不必多禮。”

素箏姑姑起身,一張圓圓臉龐掛著和善笑意,輕聲道:“太子妃剛入宮,諸多事宜尚不熟悉,皇后娘娘放心不下,特讓老奴來幫襯一二。”

明嫿聞言,暗暗鬆了一口氣。

她還當素箏姑姑突然過來是有什麼要事,原來是皇后派來幫忙的。

“有勞母后記掛,也有勞姑姑大熱天跑這一趟。”

明嫿笑道:“正好我要去見六局的掌事們,姑姑隨我一起吧。等見完他們,我請姑姑吃荔枝冰飲子。”

素箏姑姑一怔,再看眼前少女笑眸彎彎,心頭也好似一陣涼風拂過般清爽。

她頷首:“太子妃客氣了。”

待跟著明嫿一同去到外殿,東宮六局的管事們烏泱泱跪地請安時,素箏姑姑原以為這一派天真的小姑娘或許壓不住宮裡這群老油子。

沒想到明嫿從問名、訓話到放賞,一套恩威並施的流程下來,竟是有條不紊,大大方方挑不出半點錯處。

素箏暗暗納罕。

待到六局管事退下,素箏也準備告退,明嫿卻熱情無比,真拉著她請了一碗荔枝冰飲子。

直到回了永樂宮,素箏嘴裡彷彿還殘留著那甜絲絲的荔枝香,在皇后面前更是止不住地誇。

“我們可都小瞧太子妃了,她雖然年歲小,但規矩學得好,御下手段也不差。您派奴婢去給她壓場面,奴婢半點勁兒沒使,還白撈了一碗冰飲子呢。”

皇后擱下書冊:“她倒是個內秀的,我白擔心了。”

“哪裡是白擔心,太子妃知道您惦記她,高興得很,一個勁兒叫奴婢回來替她謝恩呢。”

素箏給皇后捏肩:“奴婢誇她接見宮人有模有樣,她也不瞞著,說是來長安前,肅王妃教她管了一個月的家,還叫她操辦了好幾場筵席,這才有了些經驗。”

皇后勾了勾唇,“看來臨時抱佛腳也挺管用。”

素箏頷首:“可不是嘛,奴婢瞧太子妃是個聰穎的,便是不懂,教一教也都會了。”

“瞧你這點出息,那小姑娘一碗冰飲子便把你給收買了。”

皇后說著,清麗眉眼間也暈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不過那笑意很快又匿去:“你開始說,璉兒出了慈寧宮,就撂下她去藏書閣了?”

提到這個,素箏笑意也微凝:“是。”

皇后蹙眉:“這孩子,小時候還不覺著,怎麼長大了卻……”

這皇家父子倆是兩個極端,一個太重兒女情長,一個卻是生性涼薄不問風月。

皇后只能暗暗盼著兒子早日開竅,不然真把小娘子的心傷到了,日後再想挽回就難了。

-

這一日,直到夜色沉沉,裴璉才來到瑤光殿。

步入寢殿前,他問福慶:“她今日都做了些什麼。”

福慶如實說了。

得知她在素箏的陪同下接見了六局管事,裴璉稍微放心。

素箏姑姑是宮裡老人了,有她幫著壓場,便不會出岔子。

福慶覷著太子神情,“送走素箏姑姑後,太子妃就一直待在寢殿裡看書。”

“看書?”裴璉眉梢挑起。

待意識到他這念頭是存了偏見,他稍斂神色,提步入內。

殿內宮人們見狀,欲要行禮。

裴璉看著那道趴在美人榻上的嬌懶身影,抬手止住請安。

定睛再看,只見輝耀燭火下,少女一襲輕薄的柳色裙衫,單手支頤,趴在榻上,面前放著一本書、一碟糕餅、一盤葡萄。

她兩條纖細小腿翹起,時不時晃悠兩下,半空中盪出一道雪白弧線。

雖說姿勢不雅,但的確是在看書。

裴璉放下手,宮人們這才紛紛行禮:“殿下萬福金安。”

明嫿正託著腮幫子美滋滋看著話本,陡然聽到殿內的請安聲,心下一驚。

太子來了!

她下意識將話本往枕頭下塞去,回頭張望。

當看到一襲硃色錦袍的太子就站在不遠處,她一個激靈,立刻坐直身子,“太子哥……殿下,你怎麼來了?”

裴璉見她這副慌張模樣,還有嘴角沾著的糕點渣,蹙眉道,“今日是大婚第二夜。”

依照祖宗定下的規矩,大婚前三日,須得在正妃殿內安置。

見她還呆呆坐著沒有半點下榻行禮的覺悟,裴璉只能告訴自己“抓大放小”、“不拘小節”。

畢竟他還想在有生之年平蕩四夷,將漠北草原歸入大淵版圖,若是為了這點小事積鬱動火,傷肝損壽,實不划算。

“聽說你用過晚膳,便一直在殿內看書。”

裴璉走到榻邊,本想坐下,發現榻上又是水果又是糕餅,實在無地可坐,只好站著:“你在讀什麼書?”

明嫿聞言,面色羞窘:“就……隨便讀的雜書。”

裴璉自幼刻苦,博覽群書,難得和這位小妻子有了個可溝通的話題,於是多問了一句:“書名叫什麼,孤偶爾也會翻些雜書,沒準讀過。”

明嫿訕訕:“那應該……不會吧。”

裴璉垂眸:“嗯?”

明嫿見他一副執意要個回答的認真模樣,只好硬著頭皮,從枕頭裡將那冊書抽了出來。

“這本是《花園記》。”

“《花園記》?”裴璉疑惑。

“唔,就是講王母娘娘的園子有七朵花兒,有一日那七朵花兒化成人形偷溜下凡,分別遇上了她們的有情人……”

“然後?”

“然後七朵花兒和她們的情郎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經過種種磨難和考驗,最後有情人終成眷屬呀。”

明嫿見裴璉若有所思,還當他對這故事也感興趣,立刻挺直小腰:“這話本寫得可好了,我最喜歡裡面大花和將軍那一對……”

剛打算展開講講,裴璉擰眉睇著她:“你平日就看這些書?”

明嫿見他表情嚴肅,活像是兒時的古板夫子,一時也沒了底氣,支吾道:“倒也不是隻看這個……四書五經也學過的……”

但四書五經學過就夠了,總不能天天捧著讀吧?那多無趣。

裴璉見她閃爍其詞,大抵也明白了——

她的確是個貪圖享樂、不思進取、毫無志向的嬌嬌女。

虧得他還以為她讀書知畫,並非那等不學無術之人……

這樣的妻子,與他的人生規劃完全是南轅北轍,背道而馳。

一時間,心底湧上一種說不出是失望亦或是絕望的情緒,甚至有一瞬間想去尋父皇質問,為何給他定下這樣一門婚事。

娶妻取賢,眼前之人,與賢字毫不沾邊。

唯一可取之處,大概只剩她的家世。

皇室與謝氏結為姻親,隴西北庭的百萬雄師,也能安心鎮守大淵邊境。

“殿下?你怎麼不說話啦?”明嫿眨了眨眼,不懂太子為何突然板起了面孔。

裴璉回過神,看著她清婉純真的眉眼,沉沉吐了一口氣:“你繼續看吧,孤去偏殿沐浴。”

明嫿:“哦,好吧。”

待他離開,明嫿心下咕噥,他是不喜歡看這種話本嗎?

可這話本很有趣啊,七個仙女談戀愛,一本書可以看七對呢!

直到半個時辰後,裴璉沐浴回來,明嫿還捧著話本看得津津有味。

他輕咳一聲:“時辰不早了,該安置了。”

明嫿正看到大花和將軍生離死別關鍵處,感動得熱淚盈眶,頭也不抬道:“殿下你先睡吧,我看完這兩頁再睡。”

裴璉:“……”

哪家妻子新婚第二夜,捧著話本讓夫君先睡?

他沉下眉眼,走上前,一把從她掌心抽出書冊,“不行。”

明嫿:“啊!”

裴璉道:“夜深了,上床安置。”

明嫿:“可我這會兒也睡不著啊。”

他又不陪她聊天,躺上床就說什麼食不言寢不語。

裴璉見她滿臉不服氣,眉頭擰了又擰。

少頃,他拽住她的手腕,直接拉下榻,“睡不著的話,那就和孤把昨晚未行的禮數補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