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曲雲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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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上,文武百官立於兩側。
議論聲自他們之中響起,而在他們的視線所向之處,則站著被喊去御前答話的,才被皇帝從任上喊回盛京城的年輕文官。
那人正是曲雲闊,上一屆的科舉所選出的進士中最能惹惱皇帝,卻也最得聖上偏愛的一個。
即便他只是謙恭地站在那裡,眉眼低垂,也依舊掩飾不去那份傲氣。
兩年前,曲雲闊在多次諫言後終於惹惱了皇帝,被派去偏遠之地主持已推行了多年卻總是成效不佳的政令。
就連皇帝都只想以此來挫挫這個他很喜歡的少年人的銳氣。
他想要讓其明白,很多事情真正到做起來的時候,不會有曲雲闊想的那麼簡單,更沒有曲雲闊想的那麼容易。
可偏偏,曲雲闊說到做到了。
這讓皇帝直接命人把他從任上抓回盛京城來。
“好你個曲雲闊!那麼多人都跟朕說辦不成的事,偏偏讓你給辦成了。”
在群臣們的眼中,他們的聖上向來是文弱儒雅的。
但在這一刻,聖上卻是從龍椅上站了起來,並一步步走下臺階,朝著群臣大聲說道:“所以並非是朕所定下的新法不行,也不是朕想要的國富兵強難以實現,而是行使政令之人——不行!”
這句話一出,原本還在議論著的官員們便都禁聲了。
他們紛紛彎下腰來,說出“聖上息怒”。
於是人群中的那個身形挺拔,背影清俊的郎君就愈發得顯眼起來。
過去,在被聖上訓斥時,他也能依舊堅持自己的主張。而在此時,他則既不得意,也不惶恐。
曲雲闊只是待眾人的聲音漸止時,擲地有聲地再次說出了兩年前他惹惱聖上時曾說過的話語。
他想要讓當今聖上繼續堅持自己年輕時所推行過,卻也遭遇了無數阻力的富國強兵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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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得,了不得。這曲雲闊……當真是不得了啊。”
“是啊,誰能想到呢?連謝相都心灰意懶,辭官不幹一走了之了,新法一派裡還能出這樣的猛將。這才真叫是後生可畏啊。”
“哈哈,有好戲看了。”
“可不是麼。之前,新法一派的老臣嫌他年輕氣盛,太高傲,還屢次觸怒聖上,不知好歹。他們還想著要磨磨曲雲闊的性子,不願意接納他。”
“要他們擺什麼譜?聖上喜歡誰,不喜歡誰,那可都是聖上的事。要他們去妄自揣測,自作主張?”
“樂哉,快哉!要我看啊,聖上雖然惱這曲雲闊,可興許啊,還就喜歡他這個樣子。”
朝中的大官們忙著站隊選邊,忙著抱團,與有著不同政見的人鬥來鬥去。而那些官位不大,也沒什麼人有興趣去拉攏的小官員反倒是能搓起手來看熱鬧了。
但是這幾人中的孟員外郎卻是心不在焉地嘆了一口氣。
看他這神情,像是根本就沒有在聽同僚們剛剛所說的話。
“唉……”
隨著孟員外郎的這一嘆,很快就有人問他:“喲,孟員外郎,嘆什麼氣啊?什麼事讓你這麼煩心啊。”
孟員外郎不說話,只搖頭。
再問他,他還是不說話,反而是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相熟的同僚想了一想,而後說道:“再過個幾天就要考進士了,孟兄,可是在為你那在國子監裡上學的閨女擔心?”
“孟兄原來是在為這事發愁呢?哈哈哈哈哈這有什麼可擔心的,你家孟瑤年紀輕輕的,這回要是考不上,大不了就再學三年唄。”
“是啊,家裡的孩子考進士落榜這種事,本來就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啊。像我那蠢兒子,這都二十八了,不也還沒考上嗎?有道是‘五十少進士,三十老明經’。考科舉這種事,不就是得慢慢來嗎?”
孟員外郎原本還能憋得住,但是“五十少進士”這句話就徹底讓他承受不住了啊。
孟員外郎:“考考考,怎麼考?我家孟瑤可是個姑娘。她脾氣這麼倔,心氣兒又高。這麼考下去,不得把嫁人都給耽誤了嗎?每回媒人給她說親,門不當戶不對的我們家瞧不上,可真遇上門當戶對的吧,別人家裡都有顧慮。說不怕她考不上,就怕她考上了,得去地方上任。你們說這怎麼辦?怎、麼、辦!”
說著,孟員外郎又愁了起來。
他問左邊的趙大人:“你家可有好兒郎?”
趙大人露出了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孟員外郎又問右邊的錢大人:“老錢,你呢?你家有合適的嗎?”
錢大人:“這、我……我有一個孫子,今年九歲……”
孟員外郎再看向中間的孫大人:“你家呢,你這兒可有合適的?”
“老孟,我自己都還沒娶妻呢。家裡就只有三房小妾。”說著,孫大人的臉上出現了嬌羞之意,說:“要不你幫我看看,你這兒可有好的?”
孟員外郎一臉的嫌棄,揮了揮袖,轉頭再看向李大人。卻見李大人根本就沒敢和他對上視線。
替女恨嫁的孟員外郎愁啊,他愁得連朝中的事都顧不上去發愁了。在往宮外走的這一路上,他一路說著自己家的這些愁人事。說到情傷處,甚至都眼淚汪汪了起來。
“誒,我這閨女,明明長得比她庶姐還要美一些,卻老不愛打扮。讓她每天早上少讀幾頁書,學學她那庶姐,好好梳妝吧,她還要給我擺臉色。
“再說她這脾氣吧,比男人還硬。想好了的事,誰也勸不動,那可是半寸都不肯讓的。也不知道是像誰。她要有她庶姐三分懂進退,何至於搞成今天這樣子?這不得一早就能嫁人了?等她生了個大胖兒子,心也就不會那麼野了。”
趙錢孫李四位大人只是聽著,他們就聽聽,不說話。
四人心想,你這嫡女為何不好找婆家,你自己心裡當真就沒半點數嗎?
你這個當爹的,成天和我們說你那寶貝嫡女不溫柔、不賢淑、脾氣臭、性子倔,還愛和你這個當爹的擺臉色。你還能指望你那嫡女能在別家兒郎那裡有個天仙似的好印象?
大家都是做京官的,又是在盛京城待了那麼多年,哪怕是沒見過面,但誰還能對同僚家裡的兒孫輩不知根知底的?
孟員外郎說完傷心事,回家了。
家裡離皇城更遠的趙錢孫李四位大人便在搖了搖頭後又繼續說起了朝中的風向。
突然間,孫大人想起了一件事。
“老孟家的這個女兒,進國子監唸書,好像也得有四五年了吧?”
“像是。老孟這閨女一開始就只是在私塾唸書。後來啊,就瞞著老孟,自己偷偷考上國子監了。她一個小姑娘,倒是不容易。”
“這麼說起來,我們這孟侄女進國子監的時間,應該和曲雲闊差不多?孔克在國子監的時候,她也在?”
要說起曲雲闊,那自是近來朝中誰人都知的存在。可孔克卻也是和曲雲闊同一年的進士,並且還是那年的狀元。
和在朝中毫無助力的曲雲闊相比,孔克的父親還是樞密使。
曲雲闊雖然一入仕途便鋒芒畢現,孔克卻是天下讀書人更為豔羨的,走的是一條更為中正也更為容易的坦順之途。
這兩人在國子監的時候,就私交甚密,關係相當好。
那孟瑤和他們也是一塊兒在國子監唸書的,是不是……和近來風頭很盛的這兩位,也有些交情?
“不能吧?老孟這麼愛炫耀的人,他閨女要是和曲雲闊還有孔克都有交情,他還能什麼都不說?這曲、孔二人雖然官位不大,但誰都知道他們現在可是盛寵正旺,未來更是風光無限吶。”
幾位大人說著,便又談起了“後生可畏”。
曲、孔二人哪裡只是讓那些還沒考上的讀書人豔羨呢?他們分明是讓這些已經在朝中為官多年的“老傢伙”們都羨慕了。
在孟員外郎歸家後,孟府便又熱鬧了起來。
府中的婢女和家僕們紛紛喊起了“老爺回來了!”
如此一來,府中的夫人便也去到後院,喊女兒吃飯了。
今年的科舉考試還有幾日就要開始國子監裡放起了假,讓考生們能夠在家自行溫習。孟夫人於是終於又能和女兒一道吃個幾次午飯了。對於孟夫人來說,這竟已是許久都沒能有過的事了。
她走進女兒待的院子,只見女兒此刻正坐在開啟的窗前,握筆寫著文章。
“瑤瑤。”
孟夫人一路走進孟瑤的屋子,連喚了女兒三聲,這才讓孟瑤回過神來。
她抬頭望向母親,露出笑意。
孟夫人道:“你爹回來了。”
“好。”孟瑤起身走向母親,說:“我寫完這段策論就過去。等食過午飯,興許就會把這會兒想寫的給忘了。”
孟瑤說完就要回到案前,卻發現母親只是站在她的房門口,並不離開。孟瑤於是又笑了笑,說:“我很快就能寫完。”
“你寫你的,娘就看你一會兒。”
“那阿孃就進來坐會兒吧。”
說著,孟瑤便給母親倒了杯茶,而後才回到自己的桌案前,提筆繼續寫了下去。
孟夫人在飲茶的小桌前坐下。她端起女兒給她倒的茶,卻也不喝,只是看著孟瑤的背影。見她又寫了幾行,孟夫人才仿若漫不經心地開口說道:“娘記得你以前在國子監裡,有個很要好的朋友。”
“嗯?”孟瑤疑了一聲,邊寫邊問道:“阿孃說的是我的哪個朋友?”
孟夫人道:“他父親是個挺小的官,好像……還是個武職?那孩子又還有幾分恃才傲物,所以一進國子監就被人排擠得厲害。但他和你倒是頗為有緣,第一天認識就徹夜長談。”
孟瑤不自覺地停下動作。
她握著的筆幾乎要從手中落下去。但孟瑤很快就又將筆握緊。只是她才穩了穩心神要再次下筆,母親的話就又在身後響起。
“娘其實挺喜歡那孩子的,也總覺得……他和一般人不一樣。”
孟瑤輕輕吸了口氣,而後聲音輕快地響起。
她眉間帶著淡淡的笑意,說:“阿孃,你這話說的,又有誰能和別人是完全一樣的呢。娘,我就快寫好……”
孟瑤是想要把這個話題給繞過去的,可她的母親卻是很快說道:“但娘確實覺得你那個同窗身上有很難得的東西。瑤瑤,娘記得你們才認識的時候,你和那孩子說好了要一道去吃飯,可他卻是在過去錢莊換銀票的路上遭了賊。”
孟夫人頓了頓,而後接著說道:“尋常人可能會立刻就和你說了遭遇,但那孩子不一樣。他不願失約,就瞞著你,典當了他的馬車,之後又請你去城裡一家很好的酒樓吃了飯……”
孟瑤在國子監裡有不少同窗。
但孟夫人的這番話才開了頭,她就已經知道母親說的那個人究竟是誰了。與之相關的畫面也不受控制地在孟瑤的眼前浮現。
孟瑤已經有很久都不曾想起這些了。
以至於……她都有些記不起她與那人之間,竟還有過這般往事。
但當這些從母親的口中所說出,孟瑤卻發覺那些記憶竟是如此的清晰。連那人當時所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是說話時的語氣都仿若就在耳邊。
孟夫人的話還在繼續:“但我女兒也不是個一般人,你後來撞見他在書店邊上擺攤替人抄書掙錢,問清了原委,就陪他去丟了錢兩的地方又走了一趟,把那小賊給釣了出來。你還把那小賊給擒住了,抓人去……”
“阿孃,我寫好了。”
孟瑤打斷了母親的回憶。她放下筆,拿鎮紙壓在了面前還未寫完的那篇策論上,並起身對母親說道:“我們快去找父親吧。不然他得等急了。”
這實在是能稱得上是突兀了。可孟瑤面色如常,孟夫人則還在惦記著她接下去要說的話,因而沒能察覺到女兒的這份反常。
“不著急,讓他等著。你先來聽娘把話說完。”孟夫人說著,便也給孟瑤倒了一杯茶,招手示意女兒過來。
孟瑤沒得法子,只得過去,在母親身側坐下。
孟夫人看向女兒,問道:“娘問你,你的那個關係要好的同窗,他叫什麼名字?”
孟夫人又想了好一會兒,可還是沒能想起來,於是只得說道:“娘就記得……他名字裡應該有個‘雲’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