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進京,沒有過成都。

在嘉州登船,順長江而行,一直走水路。

朱銘的日常飲食,全程由親隨負責。

李彥已經懶得管了,只要朱銘不逃跑,平平安安送到東京即可。

他得趕緊回去,乾爹楊戩時常臥病,說不定哪天就一命嗚呼。萬一自己沒在京城,被哪個老六趁機上位,自己豈不是虧大發了?

因此,李彥匆匆行路,不斷催促船工,都沒時間下船勒索地方官員。

“前面是江陵,相公可以出來透透氣。”一個禁軍士卒,站在艙門外說。

李寶開門抱拳:“多謝提醒。”

“不必。”禁軍士卒拱手,頗為恭敬的退到旁邊。

朱銘的氣色不錯,好吃好喝的,居然胖了兩斤。

他踱步來到甲板,眺望兩岸景色。左右跟著十多個禁軍,攜刀帶弓防止其逃跑。

轉眼便至江陵,碼頭上人流如織。

整個四川的糧賦,都要運到江陵儲存,然後由荊湖路轉運使,負責千里運送到東京去。

童貫還在徵方臘,四川今年又被加稅,無數糧草運往東南剿賊。

江陵府城,即荊州市區所在。

對岸有大湖沼澤,一直延伸到石首縣,此湖在幾百年後就消失了。

別看江陵府城繁華,郊外卻是人煙稀少。大量山嶺沼澤得不到開墾,朝廷多次移民墾荒,墾著墾著百姓就逃了,跟京西南路一樣留不住人。

朱銘不被允許下船,轉身對禁軍士卒說:“誰借兵器來耍耍?骨頭都快生鏽了。”

禁軍們面面相覷,猶豫片刻,一個軍官把佩刀獻上。

朱銘就站在甲板上舞刀,活動活動筋骨。等官船補給完畢,才把刀還給那軍官,自己回房睡覺去也。

官船轉眼便過江西,江西那邊也不太平。

劉九軍在循州龍川縣起兵,順著龍川河去打惠州,半路輕鬆攻破河源縣城。

但抵達惠州城下,卻發現已有防備,劉九軍攻打數日無果,便回身奔襲梅州去了。面對官兵圍剿劉九軍把梅州劫掠一番,便一頭扎進江西、廣東、福建交界的大山。

劉花三已在虔州(贛州)流竄兩年,始終無法攻下虔州城,反而被官兵打得躲進山裡。

今年初冬,一部分邊軍精銳,追擊方臘而來,走的是贛江水域。

劉花三難以抵擋邊軍,向南竄去與劉九軍合流。江西、廣東兩股賊寇,合兵三萬多人,朝著福建方向流竄。

方臘的目標,也是前往福建!

童貫的禁軍一分為三,一部回師淮南阻擊宋江,一部在兩浙清剿方臘殘兵,一部狠狠咬著方臘主力追趕。

別看方臘窮途末路,僅兩浙地區的方臘殘兵,就還有足足二十多萬人。但他們不聽方臘號令,只名義上遵奉方臘為主,一盤散沙很容易擊破。

邊軍和禁軍南下,江西北部的義軍死灰復燃。

有個叫黃七甲的礦工,帶著許多礦工和燒窯工,流竄於江西的東北部山區,朱銘的岳父老家都差點被洗劫。

按下葫蘆浮起瓢,一部分邊軍精銳,只得再次北上剿賊,因為黃七甲威脅到了鑄錢場。

在江西、廣東、福建、兩浙等地,起義軍的總數超過三十萬人!

但大部分都沒啥戰鬥力,而且缺少兵甲,遇到精銳官軍一觸即潰。

韓世忠和王淵追進大山當中,一戰斬首兩千餘。

義軍大敗退走,劉花三和劉九軍開始內訌。劉九軍鬧著要去投方臘,劉花三堅持在大山裡打游擊,二人爭來爭去竟然火併。

劉九軍誘殺劉花三,提著首級投降,接受朝廷招安。

兩浙路的義軍,也在大規模投降。寧死不降者,紛紛逃進山中,遍地是山的浙江,足夠童貫花費好長時間。

……

淮陰。

宋江水軍大敗而走,回師攻克宿遷、下邳,接著坐船直取徐州。

徐州早有防備,宋江難以攻克,便去劫掠三十六監,繳獲大量鐵器和錢財。又招募上千徐州冶鐵匠,攻下沛縣,蒐羅船隻,打造兵甲。

童貫的禁軍一部姍姍來遲,宋江聞訊再度流竄奇襲廣濟軍城(定陶),又順勢拿下興仁府(濟陰)。

此地距離東京,已不足二百里。

京師大駭,君臣震恐。

鄭居中徵調所有禁軍和廂軍,前往興仁府征討宋江。

眼看著就要被前後夾擊,宋江坐船調頭就跑,沿著廣濟河再次逃進梁山水泊。

隨即兵分兩路,坐船沿途劫掠,搶一遭立即跑路,跟官兵玩起了躲貓貓。

時至今日,宋江鬧得一直不大。

兵力最多時不足一萬,兵力最少時只有兩三千,佔領城池從不超過一個月。官兵追得急了,他就斷尾求生,扔下新募的雜牌部隊當誘餌。

朱銘坐船過廣濟時,入眼之處,一片狼藉。

城外民居被燒得精光,百姓先遭宋江劫掠,接著又被官兵盤剝,到處是無家可歸之人,就連城中富戶也破產者多。

“你們回鄉去看看吧。”朱銘叮囑道。

李寶也有些擔憂,說道:“俺先回鄉一趟,若是家中無事,便趕去京城追隨相公。”

張鏜說道:“李兄弟幫俺去張家看看。”

“好!”李寶拱手下船,帶著小舅子離開。

其實,張家和李家都沒啥事兒。

宋江總是沿河行軍,絕不會離開河流太遠。一旦情況不妙,立即坐船跑路,為了往船上塞人,搶來的財貨都可以扔掉。

方臘再怎麼缺少戰略規劃,也有自己的起義綱領,而且還建立了官僚體系。

而宋江就是一群流寇,搶到哪兒算哪兒。

官船離開山東地界,入眼滿目瘡痍,京畿地區的一些土地,居然也開始拋荒長草了。

李彥誰也沒驚動,悄然把朱銘送到大理寺下獄。

住的是單間,雖然發黴發臭,但沒有被虐待,甚至牢獄伙食還不錯。

一連住了好幾天都沒有任何人來提審。

直至第九天,獄卒終於請朱銘去接受審問。

大理寺卿李伯宗親自出馬,是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兒,見面就朝朱銘拱手:“請坐!”

“此事於制不合。”大理寺少卿聶宇說道。

聶宇是鄭居中的人,他跟朱銘沒啥仇恨,純粹就是走流程,不讓朱銘坐著受審。

這位老兄,家在河北大名府,靖康年間不知所蹤,幾個兄弟也來不及跑路。面對賊寇、官兵、金兵的輪番洗劫,聶家雖然東躲西藏保住性命,但多年積累的家產被搶劫一空。

李伯宗則是蔡卞的門生。

蔡卞、蔡京二人雖為兄弟,但政見不合。

李伯宗靠著蔡卞的關係,累升至大理寺卿,並未受到蔡京打壓,但也沒受到蔡京照顧。

李伯宗說道:“朱銘只是被罷職,京官之身仍在,不必過多強迫。”

聶宇不再反對,他提醒一聲即可,出了啥問題可以推給李伯宗。

“多謝,”朱銘說道,“不知二位如何稱呼?”

李伯宗自報姓名,又提及蔡卞,朱銘立即明白此人的路數。

聶宇也說到鄭居中,還向朱銘眨眼睛。

李伯宗開始正式審問:“《治安疏》是何人指使?”

朱銘回答:“勸諫君上,斥責奸臣,乃人臣本分,何須有誰來指使?”

李伯宗又問:“為何妄議國本?”

朱銘反問:“東宮之位早已定下,國本已固,哪來的妄議國本?”

李伯宗再問:“為何指斥鄆王?”

朱銘說道:“我非指斥鄆王,而是以禮制相諫。太師、太傅、太保,帝師也,如何能加封皇子?又是皇子,又是帝師,請問符合倫常嗎?閣下難道會拜自己的兒子為師?”

聶宇忍不住偷笑,連忙握拳擋住嘴巴,假裝咳嗽:“咳咳,休得胡言!”

朱銘又說:“陛下日理萬機,若不能親自祭祀,當然可以令人代理。代為祭祀之人,可為宗室,可為外戚,可為內侍,可為重臣,唯獨不能是鄆王。東宮健在,自當儲君代天子祭祀,如何能讓鄆王插手其中?此亦失禮也!”

大理寺丞認真記錄,一字也不漏。

李伯宗再問:“《治安疏》提及六人,或為內侍,或為重臣,你為何汙衊其為六賊?”

朱銘說道:“奏疏所列重重罪名,有哪一樁是編造的?既是事實,何來汙衊之說?”

聶宇忍不住開口:“畢竟是朝廷重臣,就算施政有誤,也不該直呼為賊。更何況,魯國公(蔡京)為國操持,夙興夜寐,對內充實府庫,對外開疆拓土。於國有大功之良臣,怎能以賊呼之?”

朱銘笑道:“今之事君者皆曰:‘我能為君闢土地,充府庫。’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

這是孟子的原話,此言一出,李伯宗肅然起敬,朝著朱銘拱手致意。

“慎言!”聶宇連忙提醒。

因為孟子的原話,下面還有一句:“君不鄉道,不志於仁,而求富之,是富桀也。”

朱銘引用孟子之言,既罵蔡京是民賊,也在暗諷宋徽宗是桀紂。

隨隨便便審了一場,李伯宗就宣佈收工,把審問記錄分成兩份。一份移交給刑部,一份給皇帝送去。

宋徽宗抽空看完,氣得發笑:“還敢說朕是‘富桀’,簡直死不悔改,著令刑部去大理寺會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