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官船,帶來公文與邸報。

觀察支使吳懋看完,情緒頗為激動,拿去給朱銘過目:“太守,陛下復明矣!”

這話說得,好像宋徽宗以前眼瞎一樣。

“何事那般激動?”朱銘好笑道。

吳懋說:“陛下詔罷宮室修造,嚴禁官員私進花石綱,又令諸路祭祀江河祈雨。朝廷派遣廉訪使,即將巡視路府州縣,還允許百姓赴尚書省陳述冤情!”

“就這些?”朱銘接過邸報和公文。

吳懋說:“停建宮室,嚴禁花石,廉訪地方,許民陳冤,這是天下即將大治的徵兆啊。”

朱銘仔細看完之後,指著一處說:“不是詔罷宮室修造,而是‘詔權罷’,你看漏了一個字。”

吳懋說:“權罷也是罷。”

朱銘能夠想象,宋徽宗為啥會做出這些動作。

主要是今年北方春旱,波及到多個路分,加之去年冬天遲遲不下雪,這些都被視為上天的警告。內外正直之士,紛紛上疏言事,指出現在的施政錯誤,甚至還有人藉機彈劾奸黨。

面對輿論洶洶,又伴隨著天災,宋徽宗也不得不做出讓步。

但“權罷”就有點扯淡,權宜之計也,意思是緩一緩再修宮室。

至於派遣廉訪使巡視地方,那特麼就更讓人無語。巡視官員多半屬於奸黨,他們到了地方,估計都忙著敲詐勒索,只會讓百姓生活更糟糕。

朱銘仔仔細細把公文和邸報讀完,又發現一個重要資訊。

可能是皇帝繞開秘書省,透過密奏和中旨治國,這個情況激起太多朝臣不滿。

正好秘書省的辦公樓搬遷完畢,宋徽宗表示還政秘書省,讓群臣今後少奏密疏,他自己也儘量不頒中旨恢復中樞機構的正常運轉。

但是!

蔡攸居然負責提舉秘書省,秘書省徹底成了蔡黨的地盤。同時,秘書省的新辦公樓,緊挨著道錄院,跟一群道士做鄰居。

“該做甚,就做甚,莫要太樂觀。”朱銘吩咐說。

“是。”吳懋也只是樂一樂,他當然不認為奸黨會就此倒臺。

又過二十日,錢琛回來覆命。

朱銘得知經過大加讚賞:“君有經濟之才,做一別駕太過委屈。”

“不敢當,太守謬讚了。”錢琛連忙謙虛回答。

這裡的經濟,是指經世濟民。

朱銘又說:“一事不煩二主,剩下的也交給閣下了。即刻聯絡金州各縣商賈,約好了一併運貨去襄陽,回程時便把糧食給帶來。州衙庫房中的一些貨物,也都賣給商賈換錢,我再勒令通判開啟公使庫,好歹要湊齊幾千貫用來買糧。”

錢琛欣然領命,他在朱銘這裡找到了人生價值。

……

“大判,各縣官員皆言春旱,請求暫緩今年的夏糧。”錄事參軍宋寧說。

李道衝沒好氣道:“俺只是通判,又非朝中公相,夏糧哪能說緩就緩?朝廷若是催促,俺又到哪裡求情去?”

宋寧嘆息:“唉,金州地狹,又遇春旱,真榨不出來幾個。若是逼迫過度,恐有饑民生事。”

李道衝說:“徵稅乃吾分內之事,饑民造反則歸知州管。等到了五月,便多催夏糧,朝廷的賦稅不能耽誤。”

宋寧有些無語:“大判催稅激得百姓生亂,想把禍水引到姓朱的身上。可姓朱的手段強硬,又怎會坐以待斃?到時候他必定下令允許各縣逋欠夏糧,知州遇到天災是有權如此的。”

“那他就要承擔拖欠賦稅的全責!”李道衝說。

“以他的所言所行,真會在乎擔責嗎?”宋寧問道。

此言一出,李道衝瞬間無語。

正所謂,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朱銘不怕擔責、不求錢財、不圖升官,做起事來毫無顧忌,尋常手段根本對他無用。

宋寧拱手告辭,他是準備躺平了,懶得費心費力去跟朱銘鬥。

等宋寧離開通判廳,屬吏立即進去稟報:“大判,已經打探清楚了,那兩三百號人,是朱太守從徐州僱來的冶鐵戶和鐵匠。朱太守還利用本縣鐵商,暗中買撲了鐵礦,似要興建冶鐵場。”

李道衝拍大腿笑道:“我還以為,他真是餐霞飲露的聖人,原來他也要經商賺錢啊。”

屬吏說:“在金州冶鐵,恐賺不到幾個錢。”

“我管他賺不賺,反正要讓他賠本!他斷我財路,我也要斷他財路。”李道衝咬牙切齒。

北宋的三大冶鐵基地,兩個在山東,一個在河北(磁州)。

關於鐵器的各種禁令,也主要在這些地方施行,很少騷擾其餘路分的冶鐵行業。

李道衝已經記不清楚了不曉得朝廷的鐵禁,是否對山東河北之外有效。管他呢,禁了試試看,反正得找點麻煩。

這廝把市易務裁掉的吏員,又重新招了一些回來,專門盯著朱銘的冶鐵場收稅,還要勒令朱銘冶煉的生鐵必須賣給官府。

就連李道衝自己,都不認為能奏效,朱銘肯定不配合,他純粹就是弄點事來噁心人。

那些被裁撤的吏員,令李道衝非常失望。攛掇他們到州衙鼓譟,竟無一人敢去,都被知州給嚇到了。生怕鬧事鬧進大牢,主犯直接刺配,從犯也得打板子。

李道衝正在安排呢,屬吏忽又跑來稟報:“大判,朱太守又又又……又動手了!”

李道衝條件發射般心驚肉跳,恐慌道:“他又在作甚?”

“清理養濟院和乞丐!”屬吏回答說。

……

“金州養濟院管勾何在?”

朱銘毫無徵兆的帶人直奔養濟院,就連隨他出門的衙前吏都不清楚狀況。

養濟院只有一個看門老頭,裡面院子都已經長草了。

老頭兒說:“管勾和尚吃不飽飯,出城化緣好幾年沒回來。”

宋代的慈善機構,基本是和尚負責日常管理,徽宗朝之後道士變得多起來。

不管和尚道士,他們只負責管理,得看官府給不給經費。

官府給經費,他們可以貪汙。

官府不給經費,他們連吃飯都困難。

金州養濟院的和尚就很倒黴,一文錢的經費都領不到,餓得只能自己出去化緣。

朱銘騎馬衝回州衙,把左右都押範準和郭文仲叫來:“你們二人,立即清查養濟院、安濟坊的賬簿,一應涉事官吏,限三日之內投案自首,按《宋刑統》罰銅贖罪!”

明代以前的法律,除了“十惡”之外,什麼罪都可以罰錢抵償。

宋代比唐代進步的地方在於,普通官員不能罰款贖死罪,那是皇親國戚和朝堂大佬的特權。中低層官員和平民,只有老人或小孩,才可以罰銅免死(雖然按照慣例,文官一般不判死刑)。

打板子和流放,也是可以贖銅的。

十鞭子罰一斤銅,十板子罰十斤銅,規定得非常具體。

州衙這邊剛派人查賬,訊息就迅速傳出去,十多個吏員慌忙帶錢去自首。

就連負責查賬的範準,都悄悄叫來親信說:“你立即去俺家,讓俺娘子送些銅錢過來。便說俺要投案自首,怕得罰錢十貫才可贖罪。”

範準也是沒辦法,帶頭查賬的非他一人,還有個郭文仲在旁邊監督呢。

朱銘又讓王甲,帶著衙前吏出動,在城內外抓捕乞丐。

殘疾乞丐,直接扔進養濟院,做些力所能及的輕體力活。

患病乞丐,送到安濟坊醫治。

身體健全的乞丐,全部羈押起來,擇日送往朱銘的木炭場伐木燒炭。至於木炭場原有的工人,他們要強壯一些,則轉業去開採鐵礦——都是露天礦,暫時沒啥危險的。

同時還要進行審問,若有乞丐頭子違法犯罪,立即押付司理院進行審判。

一瞬間,城內城外雞飛狗跳,乞丐們哭喊聲震天,以為官府要害他們性命。

翌日王甲前來稟報:“太守,據殘疾乞丐供述,金州城外有一群丐頭,他們採生折割,偶爾還誘拐婦孺。在下昨夜派人抓捕,只抓到四人,其餘幾人已聞訊潛逃。”

朱銘大怒:“下發海捕文書,抓住一人,賞十貫錢。提供有力線索者,賞五貫錢。若遇反抗,打死勿論!”

採生折割,就是把正常人弄成殘廢,控制他們去沿街乞討,而且被折割者往往是幼童。

王甲低聲說:“太守,俺懷疑有胥吏報信。俺對這些丐頭早有耳聞,昨日只帶幾個親信審問,問出地址立即下令逮捕。就這樣都走漏風聲,竟讓丐頭跑了幾個。”

“通風報信之人,查不出來就算了,只要禁絕此事便可。”朱銘吩咐說。

王甲推薦了太多衙前吏和鄉兵,其勢力在州衙迅速崛起。

朱銘雖然對其很信任,但也不能給太多機會。查內鬼可以查,但不能擴大化,防止王甲藉機排除異己。

“是!”王甲領命離開。

清查官方慈善機構,清理城內外的乞丐,此乃朱銘一石四鳥的政令。

一是整頓治安。

民意箱收到的信件,有幾封是報失蹤案的。

這種案子歸縣衙管,但家屬不信任西城縣官吏,因為報案之後屁用都沒有,他們請求太守幫忙尋找家人。

甚至有個舉報者,說發現自家的小孩,成了缺手斷腿的怪物,而且精神失常認不出父母。他以前也報過官,乞丐咬死了是撿來的孩子,官府無法確定殘疾幼童的身份,而且很快那幼童就徹底失蹤。

如此邪惡勢力,必須剷除!

二是排除隱患。

等再過兩個月,大量饑民流向州城,乞丐集團必然趁機壯大。

得提前把丐幫給打掉,更利於對饑民的管理。

三是治理慈善機構,讓養濟院、安濟坊步入正軌。

四是為自家的木炭場,弄來一些廉價勞動力,畢竟燒炭和挖礦都需要人手。

一連串的整治行動,不但清理了乞丐,連地痞流氓都被嚇到,整個金州城的治安瞬間好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