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司冷汗直冒,這可是皇上啊,你多少給點面子不是。

匠人拿著毛刷,面無表情地刷著糨糊,可以看得出來,糨糊只是薄薄一層,基本上帖板剛剛變色。

朱允炆不好打擾高冷師傅,只好看向掌司,問道:“這可有什麼講究?”

掌司看了一眼匠人,連忙請罪道:“皇上,還請息怒,此匠人……”

“皇上?”

匠人瞪大眼看著朱允炆,高冷形象瞬間垮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自己會掉腦袋,還是全家人都會掉腦袋,直接暈了過去。

朱允炆看著眼前的匠人,很是鄙視。

好歹學習下燕王演技,哪裡有暈倒還帶慢動作的?

先靠人身上,然後滑下去,順帶扭頭看看地上有沒有石頭,規避下傷害,最後躺在地上,四腳八叉?

“起來回話。”

朱允炆鬱悶地說道。

掌司看著一動不動的匠人,鬱悶地踢了一腳,說道:“再不起來,就是抗命了。”

匠人連忙起來磕頭,喊道:“小人不知皇上駕到……”

“夠了,起來回話。”朱允炆說完,看向掌司,道:“還有你,朕今日乃是朝服,只是來看看,問你什麼,便回什麼,莫要驚擾其他匠人。”

“謹遵諭令。”

掌司鬆了一口氣,匠人也不安地站了起來。

朱允炆看著匠人,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在經廠做匠人多少年了?”

匠人連忙回道:“小人黃九二,於洪武二十年進入經廠,已有十個多年頭。”

“十年匠人,殊為不易。每月可領多少薪錢?”

“每月可得二兩銀子呢。”

黃九二咧嘴笑道。

“每個月二兩?”

朱允炆皺了皺眉。

黃九二連連點頭,滿意地說道:“這還是皇上天恩,厚待宮內諸監,擱以前,每月不過一兩五錢。”

朱允炆有些難以相信,宮中匠人的薪錢,竟然還比不上宮女的月錢?

“你家中幾口人,可有其他營生?”

朱允炆詢問道。

黃九二猶豫了下,坦誠地說道:“家中只有六口人,除年邁母親與內人外,

還有三個孩子。內人倒是在外浣衣局覓了個差事。”

“外浣衣局啊,呵呵,好,很好。”

朱允炆微微點頭。

外浣衣局雖大部為京師寡婦,但還需要一些善針線的婦人以作補充。

朱允炆沒有再詢問下去,而是指了指一旁的帖板,道:“給朕講講,這糨糊是做什麼用的?”

黃九二黝黑的臉堆出笑的褶子,道:“皇上,塗刷糨糊是為了貼樣稿。這糨糊塗刷,也是有門道的,不可太薄,也不可太厚。太薄,則難以粘牢樣稿,太厚的話,糨糊中的水則會浸入帖板,引起帖板變形。需要仔細掌握才可。”

“原是如此,你繼續,朕在一旁看著。”

朱允炆感興趣地看著。

黃九二很是激動,皇上看自己上板,這是何等榮耀,必須做好。

在檢查過糨糊沒有問題之後,黃九二便從一旁的托盤中取出一張樣稿,一端與木板邊對齊,在緩緩展開樣稿的同時,另一手拿著細密平整的棕刷,以一定弧度輕輕刷動。

待樣稿與帖板平整,沒有任何瑕疵之後,便用棕刷以“米”字形反覆刷過,直至完全粘牢。

“皇上,這便是樣稿上板,待風乾之後,便可雕刻。”

黃九二拿起處理好的帖板,放在一旁的木架子上,然後取出了一塊已經晾乾了的帖板,從一旁拿出一個琉璃瓶,開啟來,習慣性地聞了聞,還舔了舔舌頭。

掌司恨不得一腳踢死這個令人討厭的傢伙,一看平時就沒少偷喝!

“這是何物?”

朱允炆聞了聞,好香,不由問道。

掌司苦笑著說道:“皇上,此乃是小磨香油。”

“香油?”

朱允炆有些驚訝。

這玩意不是拌菜添香的嗎?

咋還跑印刷廠來了?

難道說,是一種零食?

也沒聽說過,拿香油當零食的敗家子啊。

這東西也不管飽啊。

黃九二吞嚥了下口水,有些不忍心地往帖板之上倒了幾滴香油,然後將琉璃瓶湊到嘴邊,吧嗒了兩下,才捨不得地塞上琉璃瓶,拿起刷子,將香油塗開。

“皇上,這香油可是少不得。”

黃九二張開噴香。

朱允炆一邊看,一邊聽。

在塗一層香油後,樣稿之上的黑色字跡與留白更為鮮明。

而且香油會滲至帖板之中,讓帖板表層相對軟化,為後續雕刻下刀提供便利。

朱允炆暗暗感嘆古人的智慧,很多看似尋常的結果,背後的付出與智慧往往是超乎想象的。

“皇上,處理好上板便是雕版了,是否移步雕版房?”

掌司含笑問道。

“既然來了,總需看個明白,前面帶路吧。”

朱允炆平和地吩咐著,走了幾步,回過頭對黃九二說道:“匠人一點都不卑微,你是偉大的,所有匠人都是偉大的。你可以將這句話告訴所有匠人,朕說的,絕不會收回!”

黃九二看著朱允炆的背影,眼淚奪眶而出,重重地跪在地上,哽咽地喊道:“謝皇上!”

匠人是偉大的!

皇上說我們這些人,是偉大的!

偉大!

這個詞彙從來都不屬於工匠,從來都沒有!

它似乎只屬於文人,屬於皇上,屬於上天,屬於遙不可及。

黃九二感動得無以復加,重重磕了三個頭,丟下手中的刷子,便跑向其他工匠。

掌司也為匠人感覺到高興,畢竟是和這些人在一起久了,有了感情。

沿池塘外走廊而行,過了半刻鐘,拾階而上,左右兩廂皆是房屋,無需進屋,便可以聽聞到裡面叮叮的清脆聲,混雜在一起,傳入巷道。

聲音並不沉重,似是精雕細琢,屏氣凝神的雕鑿。

朱允炆走路習慣向右而行,剛想進入右手邊的房間,身後傳出了一聲怒吼。

“梁大頭,你竟雕刻壞了一個字,我看你是不想吃飯了,給我跪下!”

“匠頭,我錯了。”

“錯了就能輕饒你?知不知道,皇上日夜都在盼著雕版完成,早日刊印這書,就因為你拖累了進度,豈不是對不起皇上?”

啪!

鞭子甩出了聲響,然後是一聲沉悶的鞭打聲。

沒有慘叫。

朱允炆站在門口,看著硬挺過一鞭的中年人,對再次揮舞鞭子的匠頭厲聲喊道:“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