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榻之上,常百業反思著今日的所作所為,一言一行的畫面從腦海中閃過。

常百業走到今日這一步,絕不是靠僥倖、投機與小聰明,他有著對自我的深刻認識,始終保持著“三省吾身”的習慣。

人之成長,就是自我認識加深的過程,也是對話自我,解答自我的過程。

自言自語,自問自答,有時候也是一種智慧。

晉商商會!

這個想法來源於京師,來源於英烈商會,常千里曾與侯西域、渠寶等人商議過此事,但在當時大家都忙著出貨,賺得盆滿缽滿,根本就沒有抱團的緊迫性與必要性。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微商中不僅有沈一元,還出現了兩個厲害人物,一個名為胡文義,他把握住了朝廷在各地設定糧倉的機遇,於江西、湖廣等地買入了無數船隻,低價購置大量稻米,運往徐州、淮安等地,專賣官府。

有人戲言,江中十船有二胡,可見其生意之大。

另一個是周大匠,聽名字就知道他的身份,是一個匠戶,具體來說,是一名船匠,在洪武二十年時,曾被徵調,在京師龍江船廠打造海船,後因傷了手,安排子侄頂替,自己方返回徽州休寧。

此人雖沒多少學問,但極有生意頭腦,當他從小道訊息聽聞朝廷即將解禁大海時,便去了徽州府的皇家中央錢莊,抵當了自己的一切,獲得了一百貫新鈔。

周大匠就憑藉著這一百貫新鈔,跑到蘇州常熟一個名為許浦的地方,招攬了三百民間船工,又花費了幾十兩錢鈔,買下了廢掉已久的老船塢,親自帶人清淤。

之後,周大匠收到了數百“海船”訂單,一個個給錢給得利索、大方,就一個要求:早點造出海船。

不滿訂單排到建文四年,周大匠又親自帶人沿海勘查,收攏民間匠人,於揚州海門、寧波慈溪、餘姚等地開設了民間船廠,其生意越來越大,儼然名震江南。

據說朝廷中有不少官員都與周大匠有關聯,為的就是求船。

沈一元、胡文義、周大匠成為了徽商的代表人物,可晉商呢?

山西人談起晉商的時候,還知道八大晉商,常家、侯家……多少能說幾個來。可出了山西,到了京師,人們根本就不知道晉商的代表人物是誰。

常千里的知名度算是最高,也不過僅限於商人圈子。出了這個圈,百姓們、士人們,根本沒有人提到過晉商的哪位人物,簡單地一句“哦,晉商啊……”,從不會說“哦,晉商常千里啊……”

這種現象與山西距離南京遠有關,畢竟徽州府與南京很近,從管轄權來說,它屬於南直隸的地盤。

但常百業認為,晉商太過分散,不夠強大,也是外界認為“晉商”不如“徽商”的主要原因,所以,想要改變這一切,唯一的辦法就是抱團。

翌日,上午。

常百業走向後院,拿起弓開始練習箭術,自從見識過北元騎兵的強大之後,常百業就認為自己也需要掌握一點騎射之術,以免哪一天自己出關遇到不講理或專門打劫的韃靼、瓦剌,不說將他們打跑,至少自己跑路的時候可以用用……

北元還在沉寂,這也怪不得他們,經過了一個漫長冬季,戰馬都餓瘦了,現在草原的草剛剛冒頭,想要茂盛還得需要幾場夏天的雨。

等他們養好膘,有了精神,估計也該鬧騰了吧,也不知道今年秋會不會大亂,自己要不要帶人再去一趟北元,煽個風、點把火?

“大管事,門外有一位侯公子求見,看樣子是汾州侯家的人。”

常晉走過來稟告。

常百業疑惑地問道:“侯家公子?應是侯興隆兄吧,讓他來後院吧。”

常晉答應離去,不久之後,一位翩翩公子便含香而來。

咻!

箭矢飛過,直中靶心。

“不想常兄還懂騎射之術,當真令人意外。”

侯家公子看了一眼,假聲誇讚道。

常百業看過去,頓時吃了一驚,連忙喊道:“是,是你?”

雖然眼前之人穿著公子服,鼻子下面還貼了兩撇假鬍子,但這雙眼,這張臉龐,常百業幾乎夜夜夢見,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來。

不是侯淺淺,又是何人?

侯淺淺見身份被識破,也不再偽裝,揭下假鬍子,恢復了正常的聲音,伸手討要道:“我的頭釵呢?”

“你們不是已經回汾州了?”

常百業驚訝不已。

雖說商人家與尋常百姓家沒有那麼多的禮儀約束,但畢竟還是要有男女大防,這侯西域到底搞什麼,就這樣允許自己女兒堂而皇之地進入常家別院?

侯淺淺見常百業盯著自己看,便低下頭,道:“半途中收到了常叔的信,說你正在太原府做一件大事。父親便命我先來,還說用不了多久,八大晉商也好,山西各地富商,都會雲集太原城。你到底做了什麼事,為什麼會引起這麼大動靜?”

常百業揮手趕走了偷窺的常晉,從懷裡取出鑲嵌著東珠的頭釵,請道:“沒什麼,只是與茹巡撫做了一筆交易。這是你在白塔下留給我的,我一直都帶在身邊。”

侯淺淺臉微微一紅,伸出纖細的玉指取走頭釵,然後插入秀髮之中,道:“和官員做生意取利最大,卻也危險最多。做事不宜太過莽撞,否則會連累家人。常兄若有心,就不應該瞞我。”

常百業看著認真的侯淺淺,點了點頭,晉商商會的事並不是什麼機密,否則也不會在王臺、祝秋等人面前說起。

自懷中取出一枚讓惠鐵券,常百業遞給侯淺淺,道:“晉商商會,這就是我正在做的事。”

侯淺淺反覆看過後,嫣然笑道:“晉商商會,這可不簡單,一旦實現,你就可以整合各地商人,統一調配物資、渠道,你是想讓晉商走出山西,走到北直隸、河南、乃至南直隸、江南去吧?”

常百業吃驚地看著侯淺淺,她的聰慧自己見識過,但也不成想她的眼光竟是如此銳利,一眼便看穿了自己的打算。

怪不得她雖是女兒身,卻可以在侯西域不在的時候,掌握著侯家的大局。也只有這樣出彩的女子,才配得上我吧?

“你就沒想過這鐵牌子很容易被人仿製?”

侯淺淺遞還讓惠鐵券,柔聲問道。

常百業搖了搖頭,說道:“這鐵牌子看似簡單,實則不然,在內部還點蝕了一絲銅箔,只需切準位置,便可辨別真假。當然,日常辨偽是透過刻尺、符文……”

侯淺淺聽得連連點頭,補充了一句:“其實在我看來,晉商商會根本無需理會讓惠鐵券的真偽,哪怕是明知是偽,也不必去管。”

“這怎麼行?”

常百業鬱悶地問道。

讓惠鐵券,實際上是晉商給朝廷的投命狀,透過“讓惠”的方式來換取晉商商會的存在,不受過多幹預的做買賣。

讓惠本身,就削弱了商人的利益,這還不論真偽,那豈不是意味著誰都可以到晉商商會佔便宜?

侯淺淺白了一眼常百業,哼了一聲便了過去,待常百業跟上之後,方說道:“讓惠鐵券只是一個噱頭,臨時存在,若長期存在,對晉商商會有害無利。你知道朝廷在山西移民多少?”

“五十萬啊。”

“所以你就將目光侷限在了五十萬人裡,而忽視了沒有被遷移出去的三百五十萬人?讓惠鐵券贏得了移民之家的人心,是一種補償。但也不能一直補償下去,否則會對剩餘的百姓不公平,不是嗎?”

侯淺淺語氣變得嚴厲起來。

常百業陡然一驚,自己竟然犯下了如此大錯!

過於關注少數,忽視大多數,很容易失去根基,沒有未來。

現在看來,自己的籌劃還有很多漏洞,還需要去完善。

“候小妹說的是,我錯了。”

常百業受教。

侯淺淺嘆了口氣,道:“常大哥只是太過心急了,缺乏周祥考慮。一開始這種讓惠鐵券自是有用,但在移民完成後,讓惠鐵券就應該大肆製造,普及更多人,共惠山西。”

常百業連連點頭,雖然“共惠山西”會有點壓力,但考慮到薄利多銷,購買人群巨大,其帶來的利潤依舊是難以估量。

“晉商商會,你打算如何整合?”

侯淺淺期待地問道。

常百業看著眼前充滿靈性與智慧的侯淺淺,心撲通通跳動,連忙轉過頭道:“我打算以八大晉商為主幹,以無數晉商為分支,以散戶商人為樹葉……”

舒坦的風,攜帶著輕靈的笑聲,翻出了院牆。

京師,後湖。

顧三審將十幾份資料送上,道:“神宮監掌印丘賀、僉書吳林、掌司劉全……前尚服呂珊等人簿書黃冊皆已找齊,可以確係一點,他們皆是洪武十年前後進入宮廷的。”

朱允炆將桌案上的《太祖起居注》遮住,拿起前尚服呂珊的檔案翻看,目光微微一寒,道:“鄒縣!又是山東麼?看來湯不平又有新任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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