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部與五軍都督府雖有文武之別,但在涉及到軍隊戰鬥力的問題時,其立場是一致的。

鐵鉉與徐輝祖的觀點很明確:戰馬就是戰鬥力。

朱允炆看向楊士奇,平和地說:“說說你的理由吧,說服不了他們,又如何說服朕。”

楊士奇聽出了朱允炆的弦外之音,皇上是支援自己的,可想要改變眼下的馬政,需要充分的理由。

理由,有很多。

楊士奇出班,以洪亮的聲音喊道:“皇上,臣之考慮有三點。其一,自洪武六年設定太僕寺,強行攤派民間百姓牧馬至今已三十餘年。江南十一戶人家養一匹馬,江北五戶人家養一匹馬。若養護不當,馬駒病死,需百姓賠償。”

“一匹馬一年耗用,少說也要六兩至八兩錢鈔,尋常百姓之家,忙碌一年剩餘又有多少?拿出僅存錢鈔去養馬,百姓困頓,稍有疾病困難,便難以為繼。民牧戰馬儼然成為苛政,百姓苦其久。”

徐輝祖皺眉。

????????????????苛政,這話是不是說得有點過了。

以江北論,五戶人家分攤八兩,一家一年也就合一兩六錢,老百姓連這點錢都拿不出來嗎?

楊士奇抬了抬笏板,繼續說:“第二,民牧三十餘年,雖有成效,然成效甚微。據臣所知,洪武三十年,民牧上繳戰馬合八千,然能充入軍營,適合作騎兵的尚不足九百。”

“以民養馬,如養牛羊,不善奔跑,無以行遠,且馬瘦膘少,難適嚴寒邊關之地。洪武三十一年,邊關中奏報戰馬累凍病死七百餘,大部出自民牧戰馬。臣不禁自問,行苛政,損人心,勞無數百姓之力,尤不能得充裕戰馬,當真還要繼續下去?”

鐵鉉看向徐輝祖,徐輝祖沉默不言。

沒錯,百姓養馬,養出來的往往只是馬,不是戰馬,用來拉東西,走走短程還行,想要長途奔襲,輾轉千里作戰,難。

百姓誰會精通養馬,他們的邏輯就是餵馬草,伺候好吃喝,溜達溜達就行了。可這種養馬方式,只能將好馬養廢!

戰馬戰馬,需要從小打基礎,時不時奔跑、鍛鍊。

你讓一個平日只跑一里路的短跑馬,突然改跑三五十里路,戰馬受不了,也跑不動。加上民牧養出來的戰馬多數營養不良,個子不夠,按照騎兵的標準遴選,確實許多馬不能用,只能淪為拉馬車、馱載貨物的馬。

這個現象的長期存在,也是大明養了三十年馬,始終無法支撐朝廷戰馬需求的一個原因。畢竟一次戰役折損一萬多戰馬,民間需要七八年才能補充上來。

朱允炆凝眸,看著楊士奇,有些震驚地問:“八千民牧之馬,能入軍營的不到九百?”

楊士奇肅然回道:“此事是否屬實可問兵部。”

鐵鉉無奈,只好硬著頭皮回答:“楊閣所言不虛,然每年能有九百戰馬,也好過全無一匹戰馬。”

朱允炆擺了擺手,揮退鐵鉉:“八千隻得九百,朕要得一萬戰馬,就需百姓養馬十萬不成?如此數目可謂觸目驚心!”

楊士奇重重點頭,再次說:“第三,祁連山馬場已運作多年,每年可向朝廷輸送戰馬不下四千。

在打敗帖木兒之後,西疆天山馬場隨之建立起來,自建文七年初至今已兩年多,明年開始便可向朝廷輸送戰馬,預期每年不低於戰馬五千,加之太僕寺其他地方養育戰馬,每年朝廷可增戰馬一萬三千餘。”

“臣以為,年增一萬三千戰馬,五年之後,朝廷戰馬保有量將突破二十五萬,十年之後,戰馬數量將在四十萬至五十萬之間。臣以為,官牧有祁連山、天山兩大馬場,又有朵顏衛進貢,茶馬古道、瓦拉韃靼互市,朝廷已無強制攤派百姓牧馬的必要。”

朱允炆盤算著,打下哈密,打下亦力把裡,佔據天山南北,特別是與帖木兒的戰役讓大明一次獲得了大量戰馬,給大明馬政帶來了極大改觀,也帶來了大量的優良馬種,為天山馬場打下了基礎。

????????????????楊士奇的估計是靠得住的,大明現在也沒有大型的戰事要打,對戰馬的迫切已不如洪武年間。雖然大明與瓦剌、韃靼遲早會幾次,但朱允炆喜歡一勞永逸,要打,就徹底打服了,徹底控制住,而不會像歷史上的洪武、永樂一樣幾次北伐。

洪武、永樂都是牛人,洪武一直想要消滅北元,可惜打了幾次,折損不少,後來連馬都沒多少了,沒有了深入的本錢。

永樂倒是本錢不少,出去一趟就是幾十萬兵力,但這些兵馬以步兵為主,騎兵數量不多,難以深入追擊,加上人多後勤太重,拖延了行軍速度,別人搬家了,他還在後面晃悠。

歸根到底,他們不是沒有能力打敗甚至是消滅北元或瓦剌韃靼,而是因為缺乏戰馬,缺乏一次深入、長期駐紮、持續作戰、窮追到底的資本。

朱允炆相信,自己可以解決這些問題,發動一次真正具備決勝性意義的戰爭,讓草原徹底臣服。

既然官牧戰馬的數量已經上來了,繼續攤派百姓養馬就不應該再進行下去了。

朱允炆思慮再三,終下定決心:“內閣擬旨吧,昭告民牧之地,百姓之家,朝廷攤派牧馬一律交還官府,由官府造冊之後,發賣給百姓或商人,日後再無民牧之事。為補償百姓牧馬辛勞,洪武年間準給免一人徭役的,照例准許五年。”

鐵鉉、徐輝祖想要反對,卻難以找出合適的理由。

楊士奇贏得了百官的敬重,他憑藉著自己的智慧與膽略,移開了壓在江南、江北數十萬戶百姓頭上的一座大山,讓許多“牧場”重新迴歸農田。

馬政雖然革新了,但太僕寺的事並沒有結束,夏允忠、張永修、王棟等人被押解京師,查實之後下獄待斬,而太僕寺的整頓也隨之展開。

都察院並沒有放過這一次整頓官場的機會,抓到就咬,咬住就不放,短短十日,就有三十餘太僕寺官員被處置。

在這個過程中,監察御史張子真、夏洵、陳文儒立下大功,成為了言官中的佼佼者。那一位罵人不吐髒字,文筆犀利的顧靖海,更是領了一紙調令,從國子監直接進入都察院,成為了一名言官。

戴德彝與練子寧並不在意顧靖海罵過都察院,這個傢伙敢罵人,不怕得罪人,是最好的言官苗子。

事實證明,顧靖海並不是一個投機政客,在進入都察院的第二天,領導、同僚還沒認熟,就寫了一封奏摺,直接彈劾都察院。

這傢伙,狠起來連自己也彈劾……

戴德彝苦澀不已,練子寧有些無奈,但顧靖海彈劾並不是空穴來風,也不是風聞奏事,而是實事求是,一針見血,直指都察院辦事效率低下,御史不辦事,尤其是地方御史,一年到頭連兩篇彈劾文書都寫不了,要你們幹嘛去了,應該強制規定,監察御史下至地方,一年不得低於十二封彈劾奏疏。

至於彈劾的是主簿,還是知縣,亦或是知府,布政使司,隨你們,????????????????即要真實,負責到底,又要有數量。

戴德彝有些驚恐,你顧靖海一個月能寫五篇彈劾奏章,難道其他人也能?強制數量,你就不怕冤枉好人?

難道說地方上就沒有好的了,沒有事也得胡亂彈劾?

考慮到顧靖海的戰鬥力實在是旺盛,加上六親不認,戴德彝也擔心落他手裡,索性委以重任,安排顧靖海去了江西巡視。

在馬政案進行的同時,五軍都督府與兵部聯名上奏,請求在京軍中設定騎炮兵營,先行摸索與試驗騎兵、炮兵結合的戰術,研究適配騎兵的火器與戰法。

朱允炆欣然同意,將躲在燕王府裡抱孫子的朱棣給拉了出來,讓他負責騎炮兵營的組建、訓練。

自從昌都剌大捷回京之後,朱棣就“消失”了,誰上門都是閉門謝客,一律不見。一年也就露面一兩次,還是躲不過去的那一種,比如給老朱上陵。

朱棣知曉,雖然朱允炆不害怕自己功高震主,但自己害怕,害怕沾沾自喜之後得意忘形,最後走上一條不歸路。

現在的朱允炆已經掌控大明九年了,九年來,他文韜武略,開疆拓土,大興文教,無論是軍士、還是士子,無論是百姓還是商人,無論是匠人還是醫者,都認可朱允炆,支援朱允炆。

人心穩固,江山穩固,已是不可撼動。

在這種情況下,朱棣寧願躲在家裡陪孫子朱瞻基,也不想與軍士更多接觸,以免引起朱允炆的顧慮、言官彈劾、安全域性的尾隨……

可朱允炆並不打算遺忘朱棣,雖說幾次大戰,大明有了不少新的將領,如張輔、袁嶽、段雲、周大志等,但朱棣是唯一的,是很難被取代的。

天才的將領很多,但天才的統帥加將領卻很少,偏偏朱棣就是。

朱允炆再次啟用朱棣,騎炮兵營的設定,拉開了大明軍隊火器革新的新篇章,傳統的步兵型神機營地位逐漸弱化,炮、騎結合的戰術開始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