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馬鳴溝碼頭,海潮洶湧,濃霧未散。

年輕人穿好棕布短褐,一邊打哈欠一邊拎水桶。

利用柳枝將乾燥了一夜的地面打溼。

小娘子出來擺攤,腳踩上溼漉漉的地面,立刻染花自己乾淨的裙襬。

不免嗔怪地看向年輕人:瞧瞧你乾的好事。

年輕人撓撓頭,憨厚地想:這是管家的吩咐,自己也得照辦啊。

不一會,來碼頭尋活兒乾的人全都聚集到此處,皆穿著粗布短衣。

吵嚷喧譁。

等待第一艘靠岸的商船。

周自言卻一身黛配頌綠寬袖行衣。

長身玉立,頗有蒼松翠柏之風。

雖然行衣布料粗糙,可大帶尾部垂於腰間,還繫著兩枚精緻玉扣。

衣身兩側開叉,更是隱約可見白色綢緞裡衣。

周自言知道自己與周圍腳伕格格不入。

但他只是看著一袋又一袋糧食,一箱又一箱行李,慢慢堆滿整個碼頭。

這些就是今日要搬運的貨物了。

周自言做足了心理準備。

用襻(pan四聲)膊把袖子固定到肩部。

可他養尊處優近十年,剛把糧袋扛上肩,就聽到一聲‘咯嘣’。

非常清晰。

不出意外的話,大概是出意外了。

這清脆的響聲,多半來自他的老腰。

“哎喲,真是要了老命了。”

周自言簇起兩道飛直長眉,扎著馬步撩起衣袍,雙腿打顫,就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這體力活還是比他想象中難做。

唉!不做也得做!

他一路南下,已經花光了所有錢財。

現在身上分文沒有,他還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在這裡。

只能找一些零散的體力活幹。

提到過去,周自言一片感慨。

他上輩子只是個普普通通的高中老師,卻意外魂穿到這個架空的大慶朝。

原身和家人都因為水災,已亡故。

他穿來時,原身只有十五歲,畢生夢想便是考上科舉。

為了感恩原身,周自言努力啃書三年多,終於在十八歲那年考上狀元。

起初雖然是為了實現原身的夢想,可他也有自己的少年抱負,也想在這個歷史上沒有記載的朝代大展拳腳。

整整七年。

周自言一步一步,可謂是鞠躬盡瘁,勵精圖治。

終於成為大慶朝最年輕的左都御史。

只是後來發現,現代知識並不能改變這個朝代。

理想的火苗被無情熄滅。

二十五歲的周自言在御書房,和當朝天子敬宣帝不歡而散。

於是第二天,敬宣帝的罷官聖旨就擺到他面前。

周自言板著臉,把辭呈遞給傳旨公公。

他空落落來到這個時代,走得時候也什麼都沒拿,同樣空落落離開。

這段經歷用一句話形容便是:讀書工作十餘載,歸來仍是一介白身。

走得時候心裡堵了一口氣,就順著風的方向一路南下。

不曾想在馬鳴溝這個小地方,正好花光了所有的銀錢。

唉!

早知道當初就不傲了,說什麼都應該把府邸裡的財產一併清理了帶走。

看看天色,周自言暫停追思,又開始奮力工作。

周圍的壯漢腳伕看著周自言,像是在瞧什麼新奇玩意。

他們不是第一次見讀書人在碼頭搬貨,但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不堪用的讀書人。

區區一袋糧食就叫一個大男人累成這樣,這不是讓人笑話麼!

三四個精壯腳伕一人扛著四袋沙袋,把周自言團團圍住,七嘴八舌地和周自言搭話。

“我說小兄弟,你是個讀書人吧,怎的來幹這體力活?”

“你們讀過書的,不是可以賣賣字畫為生嗎?”

“看你這模樣,今天怕是五袋都扛不起來,快快放下吧,別傷著手了。”

周自言猛地憋住一口氣,甕聲甕氣道:“多、多謝諸位大哥……小弟,小弟扛得住,扛得住!”

只是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抗了三袋。

而身旁的腳伕們都已經抗過十幾袋。

人與人的實力差距,有時候著實殘酷了一些。

時間一點一滴走過,日頭漸漸開始變得毒辣。

周自言扛著第五袋糧袋,慢吞吞走在路上。

掌管碼頭交易的埠頭說了,起碼要抗五袋才能拿十個銅板。

所以他說什麼都要把第五袋扛過去。

突然。

身上的重量一輕。

周自言倏一抬眼,便看到方才和自己搭話的幾位大哥扛過了他的沙袋。

順便還幫他多抗了幾袋。

其中一個膀大腰圓,還留著鬍子的大哥把周自言架起來,“看你一個讀書人一上午就抗了五袋,哥幾個幫幫你。”

周自言懵住了。

鬍子大哥像沒看到一般,把周自言和沙袋一起運送過去。

就像放一個沒有知覺的物件,輕輕鬆鬆把周自言放到陰涼處。

鬍子大哥一掌打在周自言的肩膀之上,像烙鐵一樣滾燙,“小兄弟,你在這處好好坐著。”

周自言第一反應便是婉拒,“不是——”

誰料幾位大哥已經扛起了糧袋,比周自言輕鬆了不知道多少。

他捏捏自己的大腿和胳膊,“……”

自己能在朝堂上舌戰群儒,現在竟然這般不中用?!

周自言當然不能幹坐著,只是他那點體力,確實沒太大用處。

反而是他在大哥們的幫助下,成功拿到新鮮熱乎的二十個銅板。

周自言熱淚盈眶,午飯終於解決了!

記著剛才幾位大哥的幫忙,火速買了幾個剛做出來的素餅,準備拿去和大哥們分享。

結果所有大哥都擺擺手,根本沒把這點幫助放在心上。

像他們這些窮苦人家,在外做工靠的就是互幫互助。

周自言一看就是一個讀書人,將來說不準還會做大官,此時幫忙,就當結個善緣。

周自言只好收好剩下的素餅。

一下子解決了兩頓餐食,他瞬間恢復動力。

揮開沾染灰塵的衣袍,就勢斜躺在麒麟磚雕照壁之下。

像一灘熱化的爛泥。

街頭賣肉的小姑娘,看他可憐卻長得帥,大發善心給了他一把瓜子。

周自言掏出來,一個接一個嗑個不停。

瓜子皮像雪花片一樣全都落到他的衣服上。

好好一件乾淨衣袍,直接變成盛放瓜子皮的容器。

周自言長眉鋒利,順著溫軟陽光慢慢舒展開。

身上的濁氣和細菌,彷彿都跟著這股暴曬的陽光一起離開。

算算時間,他離京已經四個多月。

這四個月他跨過山,看過水,心境確實比在京中寬闊許多。

在慶京省他有志同道合的友人,有為之奮鬥的目標,還有走到哪裡都會被人尊敬的身份名聲。

可是被罷官後什麼都沒了。

只能過路人的隻言片語裡才能聽到一點過往曾經。

這樣的現狀是他自己做的選擇,他倒不怨恨,也不後悔。

只是時常會想:若是他穿越後沒有按照原身的想法去科舉。

是不是會走上另一條完全不一樣的道路?

不,他並不甘心只做一個普通人。

他一定還會去參加科舉,向上攀爬。

可他明明擁有兩輩子的學識,為何會落得一個罷官的結果?

難道此生只能這樣四處遊歷了嗎?

他不甘心。

卻又無法破局。

徒留一片愁緒,至今無解。

瞎想時,周自言看到鬍子大哥甩著大膀子,像抗糧袋一樣扛起一個瘦小的小孩,“小順,今天來的挺早啊。”

名為小順的小孩在大哥肩膀上咯咯笑,“哥,我來找你一起啃包子!”

從腰間口袋裡掏出一個油紙包。

油乎乎的香味瞬間傳遍在場所有人的鼻子。

鬍子大哥把小順放下,叮囑他好好跟著其他哥哥,不要亂跑。

自己則去排隊買熱湯,馬上就回。

小順乖乖點頭。

小順看年紀也就在六歲左右,穿著一身棉麻衣衫。

左肩膀縫著一塊青蓮綠錦,右大腿處貼著一塊蓮紋棉布。

這樣的裝扮,一看家中就不甚富裕。

可小臉蛋卻乾乾淨淨,看著尤其可愛。

小孩子待不住,他像個小陀螺一樣在原地轉了兩圈,徑直朝著周自言的方向走過來。

這個叔叔沒有像其他叔叔一樣去買飯,應該是沒有錢。

小孩把手裡的油包子拿出來,依依不捨地拿出兩個遞給周自言,“叔叔,這個給你。”

周自言沒有第一時間接過小順的油包子,而是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

嗯……許久未曾打理,確實有些長度了。

難怪小順把自己認成了叔叔。

聞著小順手裡的油包子味,周自言悄悄咽口水。

不行,這油包子太香。

一下子就把懷中的素餅比了下去。

小順又把油包子往前遞了遞,“叔叔,你要是拿了我的油包子,能教教我的名字怎麼寫嗎?我和我哥都不認字,還不知道名字怎麼寫呢。”

他真的太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了。

可是他上不起學,周圍也沒有人讀過書,沒辦法教他。

周自言抬眼瞧了小順幾秒,在心中嘆息。

當了七年大慶父母官,這瞎操心的毛病是改不了了。

周自言把小順手裡的油餅接過來,塞到自己懷中。

又用腳掃清面前的沙土地,撿過一塊長方形的石頭,“你知道你的名字是哪兩個字嗎?”

小順搖頭,“不知道,名字是孃親找村子裡的童生伯伯取的,但是孃親去世了,童生伯伯也走了。嫂嫂和哥哥都不識字,孃親怎麼叫的,他們就怎麼叫。”

小孩子皺起眉頭,努力回想關於自己名字的事情,突然,“啊!孃親說過,她希望我這輩子能順順利利的,但是我和哥哥都不知道順順利利怎麼寫……”

“我知道了,你的名字是這兩個字。”周自言手握石頭,在沙土地寫下‘小順’這個名字。

即使用著石頭,依然能看出字筆觸清晰,清雋有力。

小順看呆了眼,“真好看……”

他不認識字,但他能看出來這兩個字有多漂亮,“這就是我的名字嗎?真好看。”

小順的高興還沒維持多久,又開始沮喪,“這裡都是土,我怎麼把這兩個字帶回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