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死了,但他依舊活著。

有的人活著,但他生不如死。

楊老三最近就被這種感覺緊緊包裹。

中年喪子,家族內鬥,事業告急……他覺得自己隨時有可能住進老頭子隔壁的病房。

“阿爸。”

楊老三的長子、楊家文的親哥楊家豪端了一碗參茶過來:“如今我們腹背受敵,您更要保重身體。”

楊老三抬眼掃了眼大兒子,嘆了口氣,沒說話。

正這時,楊家豪的五歲大的一對龍鳳胎兒女跑了過來。

兩個孩子都穿著孝服,眼睛紅紅的,泛著水光。

他倆一人抱住楊老三一條腿,仰著漂亮的小臉,眼巴巴地看著爺爺。

“阿爺不哭。”

“阿爺抱抱。”

兩個小孩咿咿呀呀,讓楊老三的悲痛抒緩幾分。

他分別揉了揉兩個孩子的頭,終於伸手接過了楊家豪舉了半天的參茶。

瞧著他喝了半碗,楊家豪才說:“阿爸,我已讓人去查照片上的人了,不過……如果真的涉及到外國人,那怎麼辦?”

楊老三的手微微一頓。

若是沈家,那自然沒什麼顧忌,髒的狠的都能用。

但是外國人麼……

楊老三把茶碗重重擱下。

“老子連兒子都死了,我管他們是誰!”

雖然這個兒子不是他最喜歡的,但血濃於水啊。

人一死,最先被遺忘的是他的缺點和諸多錯處。

如今在楊老三眼裡,楊家文除了不是活的,剩下哪哪都好。

楊家豪幾不可察地皺了下眉,旋即說:“我也是這樣想的。”

楊老三抬眼掃了他一眼,任由兩個孩子橡皮糖似的在自己身邊磨蹭,也沒再碰他們一下。

楊家豪眸色陰沉,聲音也冷了下來:“一世人,兩兄弟。阿文平時再怎麼樣,他也是我的親弟弟。現在他人沒了,我是他大哥,我不僅要照顧好幾個弟妹,也必須給他報仇。”

楊老三聽著他的話,默然片刻,伸手抱起了孫子孫女。

他說:“去吧。”

“嗯。”

楊家豪揉了把孩子的頭,囑咐:“你們別鬧阿爺,要乖一些。”

兩個崽崽看不懂大人之間的明爭暗鬥,他們只會乖乖點頭,聽阿爸阿媽的話。

楊家豪離開休息室,招呼了一個自己人過來,與他耳語幾句後便匆匆上車離開。

臨行前,他還不忘招呼一句諸多小弟:“阿文的人都別慌,守好家裡,我弟沒了也不會餓著你們,誰都別在這時候給我找事!”

“行!”

“豪哥放心!”

“給文哥報仇!”

院子裡,口號聲不絕於耳。

楊老三逗了兩個孩子一會兒,見他們打呵欠了,便讓保姆來帶他們去睡覺。

偏偏小孫子拽著他的手不放,嘴裡嘟囔著:“阿爺,阿爺,一起睡。”

楊老三笑了,應了聲“好”,一手一個,拉著他們去房間。

小孩子走得慢,楊老三也放緩步子,與他們一起慢慢上樓梯。

這般步速,踩在樓梯上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響。

他們緩步上行。

漸漸地,對話聲傳入耳中——

“……大房二房看我們的眼神都不對,你找幾個心腹,人少點無所謂,但一定得信得過,保護好三爺和太太。”

楊老三認出了說話人的聲音,是楊家豪身邊最信任的阿非。

他的心窩暖了幾分,無聲地嘆了口氣。

“行,非哥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不過文哥的事真的是外國人乾的嗎?我怎麼覺得和那……脫不開關係呢……”

“這是你該問的?大爺二爺再不好,那也是自己家人!幹好你的活,別的別管!”

“哎哎,我錯了……”

談話聲止了,腳步聲漸遠。

楊老三拽著兩個孩子的小手,眼底盡是陰騭。

……

楊家正在互相猜忌時,妮詩剛剛結束與一眾講英語的人的應酬。

“尼爾先生,再會。”

她笑容滿面地把最後一人送上車,站在路邊朝著遠去的車子不停揮手,直至車子轉過彎,她才斂起嘴角的笑。

“一群唯利是圖的臭蟲。”

妮詩低聲罵了一句,轉身上了自己的車。

車子並未立即啟動,前座的秘書轉回身,把一摞紙遞給她:“夫人,辦公樓選址有這幾處,您看選擇哪個。”

這個秘書不是別人,正是照片上的白人男子。

“這是公司在香江的第一處辦公地點,選最好的,氣勢要足。”妮詩闔著眼睛,“另外,儘快招一批建築工人,要用最快的速度開工。”

“好的。”

秘書整理好檔案,發動車子離開。

妮詩休息了一會兒後睜開眼睛,從包裡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林念禾和沈瑜站在路邊,二人右手相握,看起來相談甚歡。

妮詩輕輕彈了一下照片,喃喃自語:“林念禾走了,這張照片倒有些不好用……”

她琢磨著怎麼廢物利用,卻沒注意到,在街對面,正有人剛剛收起照相機。

……

“你們給楊家幹活也好,給沈家幹活也好,給褚家蔣家幹活都好,那是給我們自己人幹活。”

“但給外國佬幹活可不行,今天吃了我家糧,就不能幹忘祖宗的事。”

“誰敢去,我就、就……反正不許去。”

五太太仗著身邊有阿生跟著,嘴巴開開合合,說著毫無威懾力的威脅話語。

她是朝等著拿糧食的人說的,語調不重,有些像開玩笑。

旁人也覺得她是在開玩笑,嘻嘻哈哈應下,沒人把這話太放在心上。

遠處的居民樓頂樓,沈鴻遵拿著望遠鏡,一邊瞧著下邊的情景,一邊問:“阿禾,你讓五奶奶他們威脅這些人沒用的,他們早就窮怕了,只要給的錢夠多,誰在意是給誰幹活?”

他的身邊,剛剪了短髮的林念禾戴著副能擋住半張臉的墨鏡,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正是因為沒有用,所以才要說。”

她這頭髮是給電影明星剪頭髮的理髮師剪的,按著林念禾的指揮,剪了個八分像後世流行的一刀切的髮型。

用沈鴻遵的話來說就是——

“若不是親眼看著你剪的頭髮,我都認不出這是你。”

沈鴻遵把望遠鏡從眼前拿開,睜著過分清澈的眼睛問:“什麼意思?”

林念禾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扶了扶墨鏡,轉身往回走:“走吧,回家。”

“嗯?回家幹什麼?”

“睡覺。”

“青天白日的你睡什麼覺?現在睡覺,你晚上幹什麼?”

“正因為晚上還要睡,所以白天我才得抓緊時間休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