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絕走下樓去,湯廷已經帶著人在校醫室外的走廊架好了裝置。

這場戲按最有效率,即每次都“一條過”來算的話,總共拍三條就足夠了。

這所高中一樓的走廊是常見的寬度,不適合鋪架滑軌,因此攝像師會面對著秦絕與何暢,他們倆邊走邊交談的同時,攝像師就逐漸向後退。

同理,另兩條拍攝他們二人臉部和其他特寫的機位也是如此。

這一片段有過粗排,秦絕和何暢都不陌生。

只是,在現實場景中正式拍攝,眼神很容易留意到正對面或側面的攝像師。

正面還好,側面經常能見到攝像師且走且退,半邊身子都是斜的,在距牆面不到三四厘米的地方絲滑擦過。有一說一,很容易笑場。

何暢為此NG了一條,慌亂鞠躬。

“沒關係,你狀態還沒起來。”

秦絕用極輕的聲音安慰道。

何暢在今天的拍攝裡都比較背景板,只偶爾有幾條特寫,不容易入戲。

“實在對不起。”何暢內疚道。

他不知道樓上發生了什麼,但聽見秦老師維持著這樣的嗓音,想必一定非常難受,以他的性格,恐怕又用了一些傷身的方法去凹這個嘶啞的聲音。

秦老師這麼拼命這麼努力,自己怎麼能拖後腿呢!

何暢暗暗罵了一句自己,做了個深呼吸,儘可能地調節狀態。

拍攝再次開始。

……

夕陽的餘暉透過乾淨明亮的窗戶,灑在學校走廊的牆面與地板。

背景裡傳來學生走走停停的腳步聲,間或夾雜著日常閒聊的聲音,或喜或嗔,鮮活且朝氣蓬勃。

田剛站在校醫室的門口,兩隻手時不時撥弄著垂下來的書包繫帶,偶爾把它們擰在手心裡,留下凹凸不平帶著花紋的紅印。

咔噠一聲,校醫室的門被小心推開,莫森迷茫的眼神在捕捉到田剛的身影時微微一亮。

“莫、莫森。”

田剛想說些什麼,但他動了動嘴唇,視線便落在了莫森脖子纏繞的繃帶上,於是話到嘴邊,只剩下乾巴巴的一句。

“呃,嗯,那啥……我們一起回去吧。”

莫森輕輕咧開嘴角,點了點頭,看得出來他很開心。

他們並排走在走廊裡,田剛在外側,身體的側面時而被夕陽照射著,溢滿了暖融融的光,時而因陽光被厚重的牆壁所遮擋,身子和臉都湮沒在陰影中。

“那個——”

田剛幾次攥緊書包帶又放開,終於開口,“莫森,你,那個,你,你還好嗎?”

不是的。

他不是要說這句話。

莫森聽到他的話,張了張嘴,神情猛地變化了一瞬。

田剛如墜冰窖,從瞳仁到指尖都在發抖。

不、不會吧。

不會是真的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就成了惡人了——

他害怕著,恐慌著,卻怎麼也問不出那一句“你不能說話了嗎”。

“還……好。”

莫森努力地,甚至努力得皺起臉來,發出了兩個音節。

他的聲音又細又輕,有種艱難拉扯的嘶啞感,音量也小,如果不是特別留意,就會迅速淹沒在周圍的嘈雜中。

“什、什麼?”

田剛太過緊張,沒能聽清。

但他自己都沒注意到,在聽到莫森出聲的下一秒,他胸腔裡狂跳的心臟猛然墜下,逐漸恢復平穩。

太好了。

既然還能說話的話,那就是沒事吧。

所以我也並不是那麼的——

“我說。”莫森的臉再次因疼痛和用力扭曲起來,努力說出話,“沒事……的。”

“啊?哦、哦哦!”

田剛忙不迭點頭,大大地鬆了口氣。

“那個,如果你不方便說話的話沒關係的!”他像是得到了什麼特赦令,急忙表示著自己的貼心與關懷。

莫森微微點頭,臉上流露著被關心的喜悅。

兩人繼續向前走著,如釋重負的田剛歉意地笑了笑道:“那什麼……對不起啊。”

他身旁的莫森轉過頭來,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就是,就是課堂上……的事。”

田剛維持著歉疚與虛偽並存的笑容,把更血淋淋的真相藏進肚子裡,“那個時候,你的嗓子就,就很難說話了對吧?老師叫你起來回答問題的時候……”

“我……我沒能注意到。當時,貌似莫森你有看向我吧。啊,真對不起啊,如果我注意到就好了,沒能來得及幫你向老師解釋,真的真的對不起。”

田剛乾笑著,咬字不太清楚,有些語無倫次。

莫森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沒……關係……”

他輕聲說著,雖然很痛,但還是開心的。

他知道,田剛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以及,田剛真的很好,很溫柔。

這兩件事,莫森全都知道的。

兩人走出教學樓大門,再度鬆了口氣,露出燦爛笑容的田剛歡喜地面對著莫森。

“總之你沒事就太好了!我們有空的時候,再一起打遊戲吧!對了,新出的那個啊……”

他像一個從死刑中宣判無罪的囚犯,興致勃勃地談論起其他的話題。

日光遲暮,淺金綴著霞紅落在田剛的背上,他揹著光,從莫森的角度看去,田剛洋溢著笑容的臉蒙著一層厚厚的陰影。

以至於莫森尚有神采的眼睛都被阻隔著,照不進陽光。

……

“可以了。”

熟悉的發話聲,何暢慢慢鬆懈神經。

秦絕的演技著實神奇,明明前不久何暢還在為那個陰鬱恐怖的莫森感到害怕,此時面對著這個穿著校服淡淡微笑的少年,卻找不到那股畏懼和心裡發毛的感覺了。

甚至,面對著這樣弱氣減齡的秦絕,比她年紀更大的何暢終於升起“他還是個孩子”的錯覺。

“秦老師辛苦了。”何暢真誠道,態度就如同田剛與莫森一樣,是對待昔日同學的口氣。

秦絕還是微微笑著,點了點頭。

“休息。團隊轉移,下一場準備——”

工作人員拿喇叭喊著賀栩的指令,秦絕聽到“下一場”三個字,唇角淡淡的弧度以極快的速度消失了。

“秦老師,我們去休……”

何暢正轉過臉說話,突然僵在原地。

如果他當初在莫森試鏡時坐在場下,就不會在此時對秦絕的變化感到陌生。

那是平靜卻恐怖到了極點的眼神,深棕色的眼睛在即將落山的餘暉下染上幾點暖色,彷彿琥珀般晶瑩。

只是正中央的瞳仁,卻像被封存在琥珀裡的毒蟲屍體。

秋去春來,冬雪初融,跨過了漫長的時間,一點點地突破藩籬,滲出細細密密的毒汁。

剎那間,這股明晃晃的惡毒又被斂住,取而代之的是一汪沉靜的死水。

隱隱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