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第五輪直播錄製僅剩四天,秦絕在車裡把劇本翻到夾著書籤的那頁,低頭細看。

最後這幾場戲裡,除了背景需要的群眾演員外,唯一和她有對手戲的只有薛媛。

實際上,秦飛燕和薛鈺二人的相遇相離在拍攝順序上是完全相反的。秦絕跟薛媛在外景處拍的是兩人的最後一面,今天拍的才是初遇。

聽上去有些諷刺,卻又剛好印證了著兩個角色間的緣分,不論初見還是別離,都是生活中沒頭沒尾的一個片段。

不過細究起來,根本原因其實是薛媛表示自己對威亞不適,曲楠這才把她需要吊鋼絲的場次挪到了最後面。

哪怕重複NG,也有至少兩天的時間去適應調整。

對於動作戲,秦絕不說十成十,也至少有八分的把握,但演戲時和對手演員的互動是極其重要的一環,兩方或多方需要彼此協調氣場和戲感。

有時候單獨一方演技出眾並不會起到拔高的效果,反而會因差距過大顯得劇情割裂。舉個例子,若是宮鬥劇本里的某一幕戲的確寫著A角色要比B角色強橫,這時演員用氣勢強壓下去是沒問題的,但若是這場戲只是普普通通的對話交流、情感表達,並沒有爭吵對峙的戲碼,這時再有人片面把他或她的演技拉到最高,在作品呈現上肯定就沒那麼好了。

這種情況,恰恰是那些中上流的導演要面對的。

在他們的劇組裡,飾演主要角色的一般不會是沒有技術的流量明顯,但實力派演員之間的愛恨情仇就更多了,小到宣傳壓番,大到搶奪角色、品牌代言甚至著名獎項等等,有不少演員就等著在片場靠紮實的演技強壓對面一頭。

甚至在界內,這種靠實力說話的方式反而會引起他人好感,收穫敬畏——只有導演才知道搞這種事的演員有多鬧心。

說吧,實力派演員都有脾氣,下了誰的面子都不好收場;不說吧,好好的一場戲,拍著拍著就變味了。

“德才兼備這話啊,放在演藝界也適用。”蔣舒明就這麼跟秦絕閒聊過,“有的演員厲害是真厲害,會演,演技上來那個勁兒誰看了都叫絕,可偏偏就是不想以大局為重,他她的戲演好了,劇本卻拍差了。”

不懂得為人物和整體作品服務,演技再強的演員,也不見得是個好演員。

這是秦絕自己悟出來的觀點。

她下了車,走去棚內化妝的路上還在思考怎麼把握好這個演戲的度,以數值來比喻,倘若吊了威亞的薛媛是6秦絕是9.8,那考慮到“接不住戲”的可能性,秦絕最好得把自己壓到7~7.5左右,省得兩方表演失衡。

事實證明秦絕的擔心並無道理。

她直到快做完妝造了才聽人說薛媛的保姆車到了樓下,等她穿好戲服走出去時,更是看見曲楠有苦難言的一張臉。

“怎麼了?”

秦絕順手拿著劇本過去跟他聊。

“狀態不佳。”曲楠沒說主語,為難道,“我有點擔心……”

“先定機位和景別吧。”秦絕沒多說什麼,“拍著看。”

曲楠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另一個化妝間內。

薛媛憔悴地坐在椅子上,眼睛腫得像兩枚核桃。

她的狀態遠遠不止曲楠描述的“不佳”,幾乎是糟糕到了極點。

昨夜,薛媛輾轉了一整晚,流著淚等邵清龍的回覆,一遍遍地打他的電話,卻沒有一次接通,彷彿石沉大海。

直到今天凌晨,她在難過和睏意中被放到最大的提示音驚醒,那是邵清龍發來的訊息,長長一段。

開頭他說自己被舒媚和別有用心的媒體汙衊,名聲已經有了損毀,不能再拖累薛媛,中間回憶了許多他們談戀愛過程中的甜蜜故事,表達了自己的珍惜和感謝,最後以彷徨猶豫的口吻問薛媛為什麼要移情別戀喜歡上別的男人,說他很痛苦,不知道薛媛是不是真的愛他,末了以祝福的口吻提出了分手,“我想我不應該再耽誤你了,對不起,我很懦弱,我們分開吧”。

薛媛如遭雷擊。

她再想說什麼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被邵清龍拉黑了,他斷絕了和她的所有聯絡方式。

往日溫馨的臥室在此時顯得那麼空蕩,彷彿有穿堂風直接刺透薛媛的心臟,不然她怎麼會感覺這麼冷?就算裹著被子也冷得直抖。

她不理解,不懂為什麼男友能這麼說。

我不在乎你被汙衊,我相信你啊!而且,而且你怎麼能說我喜歡上了別的人,我明明——

薛媛是想辯解的。

可同時,她心裡有一個極小的聲音說:真的嗎?

你真的沒有精神出軌嗎?

“我沒有!”

薛媛對著牆壁哭喊出聲,然而喊得越大聲,就越顯得她在自欺欺人。

她茫然地坐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被分手的難過、被誤解的委屈甚至被說中了的心虛都鼓鼓囊囊地塞在心口,好似蓄了個蛇窩在那裡,千百條毒蛇齧咬著她的心臟。

她倉皇地崩潰了。

“……媛媛。媛媛?呃,薛媛老師?”

化妝師的聲音喚回了薛媛的思緒,她下意識看了鏡子一眼,立刻被那個眼袋深重滿臉倦容的女人驚得一閉眼。

“好醜!”她低啞地叫著,卻因為昨晚哭得太兇,已經沒什麼眼淚能流出來。

化妝師張了張嘴,小心翼翼地解釋道:“這個,因為您今天的戲份……導演特別安排了……”

薛媛所飾演的薛鈺是當朝閣老的小女兒,因為某些原因被皇帝李執遠配和親,薛閣老最是寵愛她,心中頗有微詞,薛鈺自幼羞怯內向,更是不想離開父母,因此得知訊息後終日以淚洗面。

不過畢竟這部片子的主題是個爽文,怎麼都得兼顧美觀,原本曲楠想要的效果是惹人憐愛、淚眼朦朧的閨閣小姐,只是薛媛自己哭得太狠,甚是狼狽,化妝師已經盡力修飾得符合導演要求了。

薛媛縮了縮肩膀,她從小就很乖巧,很少有說話大聲的時候,更別提對人發脾氣了,下意識道了一句就不再吱聲,低頭去換戲服。

她的腦子一片混亂,邵清龍發來的長訊息像蒙在面前的一層薄紗,不管看向哪裡都能看到那些字在眼前飄蕩,它們罵她能力差、低賤、不忠,一旦升起了反駁和否認的念頭,那些字就會長出嘴巴尖銳大笑。

穿戴整齊的薛媛走出來,下意識尋了尋秦絕的身影,又很快因為自己這個舉動而感到更加的羞愧。

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了,好像做什麼都是錯的。

曲楠的指示多多少少在這時拉了薛媛一把,語氣溫和的安排和排程令她恢復了一些神智,沒再那麼恍惚。

“要不要再休息一下?”曲楠問。

實在是大家都能看出薛媛的狀態太差了。

“不!”薛媛迅速說道,“不,沒事,我……”

她不能再給人添麻煩了!她怎麼還有臉面影響別人?

“啊……好吧,準備開拍。”

演員本人都這樣說了,更何況整個片場都在等著,曲楠即便再憂心忡忡,也得硬著頭皮面對。

“那站位就按你之前說的來。”

他說的是八號晚上,那天拍完了月下回眸後,薛媛發訊息說她對威亞不熟,能不能有個固定的站位,還給出了自己的建議。

曲楠今早確認的時候發現薛媛選的位置還真不錯,一不會被爆破點影響到,二也方便機位調整,便欣然接受了她的方案。

站位?

薛媛恍惚了一下,身體下意識做出反應,點了點頭。

她連續拍攝了幾條獨角戲,考慮到演員的情緒,曲楠沒有直接說過或不過,只是表示“再補一條看看”。

熟悉的片場氛圍漸漸喚起薛媛對工作和表演的熱情,她之前只是遭受了太大的衝擊,此時做起正事反而能幫助她從天塌了的感覺中找回一點自我。

拍了將近一上午的廢鏡頭,攝像機裡終於能拍出些正常水準的東西,曲楠長出了一口氣。

他指導著薛媛把她自己和有群眾演員的近中景戲份都拍完,突然打了個激靈,反應過來秦絕一直吊著威亞在高處等著。

這也不是什麼個例,秦老師總是說她先適應著(雖然曲楠強烈感覺到她似乎在藉機摸魚),動不動就找個高地歇著待命,曲楠對此非常習慣,只不過今天薛媛花費的時間著實太久,他直接就沒想起來這事。

“呃,秦老師——”

曲楠抬頭喊。

他們這次租的攝影棚佈景又是一條長街,秦絕就躺在閣樓的背光處,聽到聲音懶洋洋地抬手揮了揮。

按理來說,凡是吊了威亞,必然有威亞技師在底下照看著,許是秦絕始終躺著沒動,又或許是別有隱情,竟沒人提醒曲楠。

“秦老師,我們要確認爆破點了!”曲楠舉著喇叭。

秦絕從背光處轉過來,再次揮了揮手,比了個手勢示意聽到。

她眼睛虛虛盯在不遠處,不知道在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