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商定行程,不日動身。

鏡頭斜打,秦歸雁與蘇蘇離去的背影由近至遠,自左向右。下一秒,一位臣子打扮的老人由右向左走入畫面中。

“薛閣老。”

總管太監輕輕躬身,無需多言,薛隱便知皇帝正在御書房內批閱奏摺,當下微一頷首,邁步而進。

當今聖上、大夏帝王李執的確如他所想,穩坐桌後。

“靜安,你來了。”他雖面容老態,耳力卻是好的,聽了細碎的腳步聲便頭也不抬地喚了薛隱的字。

薛隱慣例拜見皇帝,二人一坐一站,竟不約而同陷入沉默。

許久,李執屏退左右,撐在龍椅扶手上的雙臂微微使力,緩慢地站了起來。

“靜安,看著朕。”

他聲音低沉,摻著一絲氣虛,但霸主之姿不減,咬字吐詞盡是威嚴。

薛隱凝了凝神,抬起頭來。

“皇上。”他開了口,嘴唇開合數次,無聲依舊。

李執同薛隱對視,凜凜威儀生出些許疲累。

他道:“今日朝堂,命你小女薛鈺遠嫁和親之事,你可怨朕?”

薛隱蒼老的身軀驟然抖了抖,苦澀低頭:“微臣怎敢。”

李執“呵呵”笑了兩聲,又問:

“既如此,你對太子求親,又作何想?”

薛隱置於下方的雙手抖動得更為劇烈,半晌,他澀聲道:“陛下,薛家三代為臣,世世效忠,絕無二心。”

李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暗渾濁的眼裡盡是自嘲之意。

畫面陡然閃出一抹灰白色,似水墨般四散開來,引入一段回憶,正是李執所言的“今日朝堂”。

“諸位愛卿,有事起奏,無事退朝——”

“父皇!”

一個聲音越眾而出,險些壓過了皇帝李執的尾音,朝中氣氛驀然一緊,陷入死寂。

李執眼眸晦暗,望著玉階之下傲然佇立的皇子李喆,緩緩說道:“太子有何要事?”

李喆噙著抹悠然笑意,拱手而拜。

“兒臣心慕薛閣老家中小女已久,懇請父皇下旨賜婚。”

立於朝臣佇列最前的薛隱心神俱震,只覺滿朝同僚的目光皆向自己投來,如芒在背,冷汗涔涔而下。

李執面色驟然一暗,少頃,他隱約露出一絲笑容,語音平靜:

“薛家小女知書達禮,深得朕心,不久之前已與閣老暗中約定,認作義女。”

李喆英氣俊秀的面容頓時細微扭曲。

“正值蠻族滋事,戰禍將起。”李執漠然道,“傳旨下去,封薛家之女薛鈺為純平公主,遠赴北地與蠻王蘭弩和親,結兩國之友好,揚大夏威儀,促黎民和樂。”

薛隱瞳孔驟縮,心頭重重一頓,一旁宦官卻已高聲宣讀聖旨,他不得不啞聲領旨拜謝。

李喆死死望著臺上皇帝,從那雙老眼中讀出一番勝利滋味,擰著笑意不痛不癢地誇讚了幾句“父皇英明”,退回朝臣之列。

雄獅與鷹在這恢弘朝堂中完成了一輪權力的交鋒,親生父子勢如水火兩不相容,偌大的殿堂內表面靜若死海,內裡暗潮洶湧。

回憶結束,御書房中李執仍與薛隱相對而立,現場與線上觀眾卻不似這兩人表面那般平靜,紛紛議論起來。

【剛才那輪對峙很絕啊!】

【woc被劉哲狠狠驚到了,好有氣勢,演技真強!】

【古裝扮相還挺適合這倆人的】

【李直本來長得就挺英武】

【對,第一輪還演的公司老總呢,好像也是跟秦絕合作】

【沒想到演皇帝氣場這麼強】

【這劇情好直白啊,是因為時長不夠嗎?】

【只有我一個人沒看懂嗎。。。不懂這些宮斗的都咋想的】

【這是啥宮鬥,這算權謀範疇吧】

【注意到皇帝面色不好了沒?明顯就是當爹的老了,兒子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什麼心悅求娶都是屁話,這是逼著薛閣老站隊呢!】

【皇上也是狠啊,我叫你挑釁,老子直接把薛鈺派出去和親,看你還能說啥】

【這……看薛閣老的模樣很疼愛這個姑娘吧,皇帝這麼做多寒人心吶】

【我覺得這父子倆都不大正常。兒子當堂挑釁,老子非要強壓兒子一頭,感覺非要證明自己手握大權,已經有點瘋魔了】

【當皇上的不都這樣】

【這波我站李喆,把這皇帝扳下去吧】

【附議,動不動就和親了,魔怔人沒意思】

【笑得要死,說的好像李喆就一定是什麼好皇帝一樣】

【只有我一個人看這段劇情很開心嗎,一想到演薛鈺的是薛媛我就爽到了】

【呃,角色是無辜的……】

【我知道,但還是很爽】

彈幕的重點漸漸偏離,但畫面之中李執與薛隱的對談仍在繼續。

這位年邁的大夏皇帝重病纏身,自知時日無多,可又有哪一位掌權人能面對權力的逝去而無動於衷?

他偏執、病態,甚至失去了一些曾經身為王者的驕傲,似乎冥冥之中有聲音告訴他:面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你得嚴防死守,倘若留下任何破綻,都將被他狠狠咬下一口肉來。

薛家三代忠臣,薛隱又一生僅有兩個兒子,十七年前總算老來得女,視薛鈺為掌上明珠,此番是他心急,對上李喆那雙銳利無朋的雙眼便怒火中燒——

可帝王認錯,何其艱難。

李執沉聲而笑:“靜安,你我自幼相識,至今已有四十餘年了。”

他說著轉過了身,語帶感慨,“可惜,歲月不饒人吶。”

“皇上乃真龍天子,祥瑞環繞……”

李執笑著擺了擺手:“你我之間,竟也如此生分。”

薛隱沉默良久,淺嘆一聲。

“皇上,保重龍體啊。”他情真意切地說道。

他二人除卻君臣,亦是好友,近年皇室父子紛爭不斷,薛隱身處局中,以臣子而言,他既因和親之事心有怨懟,又為順利自保而慶幸、後怕,以友人而言,又不忍看著多年好友日益體衰力竭,心緒分外複雜,沉痛不已。

薛隱不由得想起那隻燕子,有他在,皇上至少是能真心實意笑出來的。

“靜安。”李執未對他的關切回應什麼,只是喚著他的字,意味深長道,“蠻王蘭弩雖心慕大夏嬌娥,卻至今未曾一見。”

薛隱聽懂暗示,眼瞼立時一抬。

李執仍未轉過身來,只輕聲說著,似在自語:

“凡人所求,不過安穩一生。若捨去這身榮華,尋一依山傍水之地隱世自居,未嘗不是樂事。”

薛隱的呼吸急促起來,向著李執重重一拜。

“皇上說的是。”他抖著聲音道。

“你且去罷。”李執倦怠地揚了揚手,“正是夏濃時,也不知這皇宮屋簷下的巢穴,今年能否落燕。”

“微臣願為皇上分憂,這便去尋燕子來。”薛隱面露喜意,連忙應道。

“去罷!若有春燕來此,使它一路相送,想來遠遊之路也好逗趣……”

李執說著轉過身來,對上薛隱激動與感激並存的目光,須臾疲乏笑道:“這是朕的承諾。”

彷彿與他所言相呼應,清亮的鳥叫聲弱進而響,音量愈發變大,直至畫面淡轉,一隻手輕摘樹葉,“啾啾”燕鳴也在此時停了下來。

鏡頭拉遠,秦歸雁撫了撫葉片,置於唇邊吹起輕快小調,聽得身旁蘇蘇抿唇莞爾。

葉哨聲響了一路,二人行至深郊,只見一座別院置於不遠處,院邊竹林環繞,院內大樹參天,待到了近處,更是滿眼綠意,蒼翠欲滴。

秦歸雁停止吹哨,將指尖葉片鼓嘴一吹,目送它迎風飄遠。

“……等等!”

蘇蘇突然出聲,面露警惕,“裡面似有變故。”

“莫慌。”

秦歸雁臉上掛著懶洋洋的笑容,順手拔下插在門前木垛上的柴刀,施施然長驅直入,蘇蘇忙跟在他身後。

“如此殘忍,這是何人所為?”

院內滿地瘡痍,一派慘象,蘇蘇禁不住蹙起眉頭,下意識尋找生人血跡,以免漏掉傷患。

“我記得是這邊……”

秦歸雁自言自語,帶著蘇蘇闖入南面廂房。

“咦?”

蘇蘇一愣,眼前這間屋子精雅考究,牆上字畫林列,桌面文房四寶悉數齊全,紙上墨跡未乾。

嘩啦!

頭頂磚瓦陡然碎裂,一條細長黑影垂直而下!

“當心!”

秦歸雁輕喝一聲,右手攬過蘇蘇肩膀,腳步一錯身子半轉,手中柴刀反手向上一揚,刀背抹出大片銀白,光華凜然盛放,洋洋灑灑如銀河倒掛,又似皎月高懸,璀璨不可直視。

蘇蘇愕然瞪圓眼睛。

襲擊之人凌空折身一翻,急急後退。

“該死!”

一把溫雅嗓音從他口中響起。

“就你這三流輕功,還敢與我逗樂?”秦歸雁哈哈大笑,反手一拍刀刃,足尖一點向前飄去,粗鈍柴刀在他掌心轉了個旋兒,再握於手中時竟如蛇般纖軟迅捷,飛舞間只餘一點頂端寒光,瞬息間急襲來人首級。

“嘖!”

那人咂舌,身形似狂風中的樹葉一般輕盈靈活,全然不是秦歸雁口中的“三流輕功”,端的是以巧破力之流,可惜對手一轉攻勢,變砍為纏,沒過一刻鐘便堅持不住,敗下陣來。

破舊柴刀的刀背抵在這人肩上,直逼頸側,秦歸雁揚手打了個呵欠,桃花眼內盡是揶揄笑意。

他說:“呦,不打啦?”

兩人方才動作快如流星,給蘇蘇看得一陣暈眩,這時才把不速之客的長相瞧了個清清楚楚。

他打扮清逸儒雅,手持一柄軟劍,眼角唇邊雖有細紋,但勝在氣質出塵,並不顯老態。

“介紹一下。”秦歸雁嬉笑著道,“這是樹老大爺。”

“什麼老大爺!”那人被氣得直翻白眼,蘇蘇頓時感受到了親切,“叫‘樹公子’!”

“好好,依你。”

秦歸雁把柴刀拿開,聳聳肩膀,用空著的那隻手指了指“樹公子”笑道,“這是昔日江湖五絕,葉畫。”

“五絕葉畫?!您就是琴棋書——呃,哈哈。晚輩拜見葉前輩。”

蘇蘇這些時日來聽書聽了不少,立即把眼前人同他的名號軼事一一對應,旋即想起了“五絕”絕的是琴棋書劍和輕身功夫,明明以“畫”為名卻唯獨不會畫畫的事,連忙乾笑著止住了話頭。

葉畫倒是不見介意,微微頷首打過招呼,言談舉止風度卓然,不愧公子之名。

“樹啊,另一個呢?”

秦歸雁把柴刀一扔,大咧咧地左看右看,還仰頭瞧了一眼被鑽出個洞的屋頂,“快些出來,該補磚添瓦了。”

葉畫看了看被他“噹啷”扔到地面、滿是塵灰的柴刀,用盡全力才忍住再翻白眼的衝動,氣惱地哼出口氣,朝著另一個方向喚道:“石哥!出來罷!”

極重的足音立即從不遠處響起,彷彿震得地面都在顫動。

蘇蘇下意識離秦歸雁近了些,又與葉畫瞥來的目光對了個正著,頓時羞紅了臉。

秦歸雁卻渾不在意,只偏頭向她柔聲解釋道:“小石頭向來高壯,不過性子敦厚顧家,是個很好相處的義士,不必害怕。”

蘇蘇一隻手還捏著他的外袍,不自在地眨眨眼“嗯”了一聲。

葉畫看在眼裡,大搖其頭。

少頃,石立峰大步走來,蘇蘇先是因他的大塊頭驚得退後了一小步,又很快留意到他的異常。

原來石立峰右半邊身子由肩至腿有些乏力,這才不能跑動,連尋常走路都栽栽愣愣的,難怪足音交疊時總有一聲重得離譜。

“小石頭——”

秦歸雁對著高了他不止一頭的石立峰熱切展開雙臂,“好久不見!”

石立峰大笑兩聲,抱了抱他,目光移到蘇蘇身上,和葉畫是同樣的表情。

蘇蘇被看得不自在,依著江湖規矩抱拳行了晚輩禮,通報姓名。

“此處不便交談,蘇蘇姑娘若不嫌棄,還請與我移步主院。”葉畫笑容淡雅。

“哦,好的,麻煩前輩了。”蘇蘇趕緊應道。

“你留下一起修屋頂。”葉畫對秦歸雁毫不客氣。

“嘿,分明是有些人疑心病重,離得老遠見有來客就迅速裝出家破人亡的樣子,還搞這種無聊偷襲,怎麼如今收拾爛攤子的又多了一個我?”

秦歸雁聲調拔高,“秦某好歹是客,這就是你樹公子的待客之道?”

“你這廝是哪來的地痞無賴!”

葉畫雲淡風輕的表情頓時崩壞,蘇蘇實在沒忍住,竊笑出聲。

“不鬧了。”秦歸雁斂起這副嘴臉,含笑對蘇蘇點了個頭,“你先隨他去,我和小石頭馬上就來。對了,他做點心的手藝向來不錯,多吃些,不必客氣。”

“……嗯,好。”蘇蘇輕輕點頭。

噫惹。

葉畫看著這男女二人溫言淺笑,在蘇蘇看不到的地方很是呲牙咧嘴了一番。

目送這兩人身影淡去,身後石立峰已搬出堅實木梯上房修繕屋頂,秦歸雁飄然而起,微風一般飛至半空,恬然下落,掀起外袍坐在石立峰身旁。

“小石頭。”他漫不經心道,“十年了,毒還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