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寧爬上坡頂,眺望故城店。

傍晚的風聲掛過林地,動搖枝葉,發出嗚嗚的怪響和枝葉斷裂的噼啪聲。但郭寧依舊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腳步,避免發出任何動靜。

早前他隨大批潰兵從山後退入河北,走的是青白口到涿州,然後貼著山區轉向西南的路線,故城店便是其中一環。

時隔一年多,他對這個聚落還有印象。

這片地方,北面接近群山,多有藥材的產出,所以曾經是涿州幾家大藥商落腳的所在。另外,村鎮裡也有酒肆,產得十里八鄉有名的好燒酒。

前年潰兵經過此地。數百上千人剛承受了巨大的死傷,在可怕的精神壓力下,許多人的情緒遊走在狂躁和崩潰之間。又因為衣食無著,飢寒交迫,導致軍紀敗壞。當時郭寧本人也不免跟人衝進當地一戶土豪家中,拿著刀子強行借糧。

終究大金朝的官兵並非傳說中的王師,什麼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想也不要想。郭寧之後,還有幾撥潰兵經過,很快就使得整個村鎮十室九空。

一直到了去年,郭寧和李霆都熟悉的老卒韓人慶在故城店落腳,才慢慢地收攏軍民同伴。雖人丁不到盛時兩成,營建村寨的規模更遠不似當年,可好歹也重開了幾片水田,還養了幾頭牛。

聽說韓人慶近來招攬了一位制酒的大工,打算重新作些燒酒販賣。不少人覺得這想法荒唐,但在普遍困窘的潰兵據點當中,故城店算得富裕,乃是事實。

現在看去,村鎮里人死了不少,牛也死了。

就在村鎮中央的空地上,橫七豎八地堆著屍體。隔著遠了,天色又暗,隱約辨認著,似乎男女都有。屍體旁居然還有牛的骨架。牛肉被剔得很乾淨,骨頭白森森。

就在屍體旁,有士卒在切牛肉;有士卒拆了房舍當作柴禾,忙著生起火堆;有士卒群聚在一處,分撿著不知從哪裡掠來的布帛錢財;也有士卒手持刀斧,衝著牆邊一群被捆綁的人大聲叫嚷,時不時比劃兩下,貌似威嚇。

適才見到韓來兒的屍身時,李霆狂怒異常。這會兒倒已經調整過來了,只輕聲罵道:“殺了人,還吃牛肉呢!這幫狗東西!”

郭寧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集中注意力:“早聽說故城店的屋子,被老韓重新整修過。這會兒看來,內外兩圈,確實完善。外圈有高牆遮蔽,高牆西北兩面有溝,南面的正門外頭,有一堵羊馬牆,不好用兵。至於東面……東面有田,地勢開闊,這個方向的高牆也坍塌了四處……”

“一,二,三,三處。”李霆提醒。

郭寧頓了頓,抬手指點:“你看北面那株大樹後頭。”

李霆皺眉看了半晌,微微頷首。

“楊安兒的部下就是從這四處灌進去的。”郭寧繼續道:“現在停留在外圈的,大概有一百五十人,其中,在空地上等著分牛肉的,有四五十個,看守俘虜的,有十個。在南北兩個臺地上閒坐的,也有六七十個,另外有幾人在村寨正門處放哨,距離正門稍遠處,應該還有幾個。”

李霆盤算一陣,繼續頷首。

“內圈的成排大屋,都在空地北面。大屋三面向內,看不清裡頭的動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好在有些甲士在屋旁活動,看起來,當是剛才我們在滱河對岸撞見的那批?”

“就是他們沒錯,一百名甲士。加上外頭的一百五十,合計兩百五十人。能打一打!”李霆躍躍欲試。

“差不多一個都將的規模,裝備精良。”郭寧慎重地道:“另外,再往北面十五里的北堽上村和南堽上村,當也在楊安兒的控制之下。我們得動作快些,否則,或遭援軍挾擊。”

“讓汪世顯帶些人,在東面裝樣子,我帶人從正門直衝進去,郭六你隨後跟上。一刻之內,定將他們擊垮!”

如李霆這等曾在邊壕沿線打過惡戰的將士,骨子裡沒把山東調來的兵馬當回事,但楊安兒其人,終究非同小可,郭寧想了想:“咱們先回去,看看慧鋒大師有沒有收穫。”

李霆皺眉:“不知駱和尚去哪裡了?”

“慧鋒大師自有計較。”郭寧道:“我們先走,小心些,楊安兒所部不是尋常亂兵,我估計,就在這高林坡上,就有暗哨。”

“嘿!你不早說!”李霆把原本就低的聲音再壓低幾分:“走,走。”

郭寧的判斷沒錯,高林坡上真有暗哨。

身在這處坡地,視線足以覆蓋整個村寨,是個絕佳的崗哨位置。若郭寧在村寨裡駐紮,也會在坡上設哨,這是常理。

但是,坡上有綿延數里的繁茂層林阻礙視線,身在坡頂,探看下方容易,想要觀察身邊卻難。又因為夜風漸起,也很難聽見附近的動靜。

在這上頭,楊安兒所部較之於北疆百戰餘生的傑出人物,終究要欠缺些。

於是郭寧等人安然退走。

而就在兩人往坡下去的時候,林地北面裡許,一個較能避風的山坳處,被汲君立遣出在外的暗哨楊飛象從樹叢裡站起來,捶了捶腰,抖了抖罩袍上的枯枝落葉。

楊飛象是山東淄州人,國咬兒的同鄉,兩人年紀差相彷彿,都是在泰和年間參與起兵造反,都算得積年的老賊。

然而國咬兒有行軍鬥陣的才能,很快就做到了楊安兒的侍從甲士首領,而楊飛象始終就是個卒子。而且,還是不太受人重視的那種。

小半個時辰前,他看著自己的老熟人國咬兒領著部下們進入故城店,然後村寨裡的將士就開始忙碌。他看著將士們手持刀斧殺牛宰羊,看著篝火已點起來,肉也扔進了大鍋裡咕嘟嘟地煮,卻沒人來替換自己……這是把我給忘了?

適才他們分發錢財的時候,就沒輪著我!只順手塞給我兩張交鈔!一張十貫的,一張一貫的!這值得什麼?十一貫的交鈔,去年還能換張烤餅,最近這兩月裡,連一捧糙米都換不到啦!

這會兒有牛肉吃,又不給我!換班的人呢?去了哪裡?

“待我回到下面,便去尋國咬兒說話!汲君立不是個好人,國咬兒總得給我吃一口肉吧!”楊飛象嘟嘟囔囔地抱怨著,往山坳外頭走出幾步,稍稍觀察周邊情形。

自然是沒什麼收穫的。夕陽已經落到蒼茫大地的盡頭,視線範圍內,大塊的陰影如墨,快要連成一片。

他看了一遍,覺得晚上風大,打算再躲回山坳裡的樹叢。

然而剛轉過身,眼前只見一個體胖腰圓的光頭大漢,正衝著自己獰笑。

楊飛象立時便要大喊,喊聲還在嗓子眼裡,一隻砂鍋大的拳頭正中頸側。他一陣劇痛,便暈了過去。

光頭大漢便是駱和尚了。

他在玄中寺出家之前,當過大同北面鎮防千戶麾下的寨使。管的是個小寨子,沒多少人,可大同府那邊無論有大軍出動,或是少量精銳去草原上減丁,他都要帶領兒郎們擔任斥候。

前後十幾年下來,這上頭的本事已經練到了爐火純青,真如兵法所言:“見水痕,則知敵濟之早晚;觀樹動,則驗寇來之馳驟。”

在昏暗夜色中找一個地方派出的暗哨,放在他人眼裡簡直不可能,但在駱和尚眼中,種種跡象分明,足以尋蹤,不過是耗費時間多少的差別罷了。

這會兒他一擊得手,拎著楊飛象便回,手上多了一個人,腳步卻依然輕捷。

過了滱河,走了沒幾步,便看到李霆迎上來:“和尚,你得手了?”

駱和尚把手裡提著的活人舉起來,給李霆看:“這有何難?”

說完,他一拳砸下去,將俘虜悠悠砸醒。

郭寧連忙道:“慧鋒大師,你來問吧,儘快。”

駱和尚也不推辭,往四周看看,便提著楊飛象往一座河邊亂石叢裡去了。

過了半晌,他折返回來。兩隻手掌連帶著手臂都鮮血淋漓,身披的灰色短打也帶了血。真不知他對那俘虜做了什麼,血能淌成這樣。

“怎麼講?村寨裡有多少人?”

“先到的是汲君立所部二百三十人,其中甲士八十人,然後又到了國咬兒所部甲士百人,隨行的還有楊安兒的族侄,九郎君楊友。

郭寧吃了一驚。”

“幸得慧鋒大師在此!”他謝了一句,再看李霆,李霆也已皺眉。

兩人對楊安兒的鐵瓦敢戰軍一向敬而遠之,但基本的瞭解不缺,知道這支兵依照的,乃是世宗時在中都大興府所設武衛軍的編制,也就是一鈐轄率二都將,一都將率中尉十人,一中尉率隊正二人,一隊正領兵二十。

實際上,因為甲軍一以當二的緣故,通常一個都將所轄兵力,在兩百五十到三百人左右,其中甲軍約莫百人不到。

楊安兒本人身為副都統,麾下兩個鈐轄分別是李思溫和劉全,四個都將是展徽、王敏、汲君立、王琳,再有地位同於都將的國咬兒。

按照韓人慶所部的實力,差不多派一個都將所部,便能剿滅了。

所以此前兩人都以為,適才他們在此地撞上的,便是攻打故城店的都將下屬。卻不曾想,原來還有一支人馬,也在這裡?

三百多人,甲士佔一大半!汲君立和國咬兒都在這裡!

這可不好對付。